第六章

作者:(法)巴尔扎克    更新时间:2013-09-04 10:10:27

但维尔无意之间击中了费罗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于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束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她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磁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维尔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维尔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读拿咖啡喂她的猴子。

但维尔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捷了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德贝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么我叫人把德贝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维尔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赢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么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陉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象柯瓦涅尔Ⅲ之类。单是想到这种事就叫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巴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你尽可以自由扯谎,”但维尔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技,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叫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维尔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伯爵夫人的睑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象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人的代理人,那么请你……”

“太太,”但维尔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象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么先生,你说罢,”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律师的话自然动人了: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维尔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也会维持我跟费罗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磨得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叫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

“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费罗伯爵,太太。”

“费罗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

但维尔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费罗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转移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睑色变了。

但维尔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费罗先生那么办,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又是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一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维尔说着,向伯爵夫人告辞了。

但维尔访问上校和费罗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

但维尔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得跟身分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荣誉勋位二级的大红缓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恢复,当年那种威武的气概也跟着恢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睑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决不会跟一个铜子儿相象。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维尔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费罗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但很巧妙的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围缀着蔷薇花,象捧云托月似的使她睑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南吃着早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意赌东道请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德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德罗什问。

“放心,他的妻子,费罗伯爵夫人,会要他的!”布卡尔回答。

高德夏又道:“那么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南嚷着。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维尔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南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电!”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把,叫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费罗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维尔的办公室里。

“喂,布卡尔,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采的戏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费罗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

“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德复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布卡尔很严厉的喝阻,“象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

伯爵夫人一到,但维尔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罢,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但维尔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亚森特,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将,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住巴黎小银行家路;

乙方:萝丝·沙波泰勒,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罢。”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的说明你们双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身分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罗塔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维尔念到这儿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方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维尔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

“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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