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法)巴尔扎克    更新时间:2013-09-04 10:09:44

讲完这几句,老军人又往椅子里坐下,待着不动了;但维尔默默无声,只管打量着当事人。终于他象出神一般的说道:

“事情很严重。即使存在海尔斯贝格的文件真实可靠,也不能担保我们一开场就胜利。这桩官司前后必须经过三审。对这样一件没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极冷静的头脑考虑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头来,冷冷的回答,“万一失败了,我是知道怎么死的,可是要人陪着我。”

那时他全无老态,变了一个刚毅果敢的人,眼中燃着悲愤与报复的火焰。

代理人说:“或许咱们应当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请问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代理人说:“先生,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把你的案子当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发觉我怎样关切你的处境,——那在司法界中几乎是从来未有的。目前我先给你一个字条,你拿去见我的公证人,凭你的收据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郎。到这儿来拿钱对你不大得体。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本用不着依靠谁。我给你的垫款是一种借贷的方式。你有产业可以收回,你是有钱的人。”

这最后一番体贴使老人眼泪都冒上来了。但维尔突然站起身子,因为当诉讼代理人的照例不应当流露感情;他进入办公室,回出来拿着一个开口的封套交给夏倍伯爵。可怜的人用手指一捻,觉得里头有两块金洋。

代理人说:“请你把文件的名称,存放的城与邦Ⅲ的名称,统统告诉我。”

上校逐一说明了,又把代理人写的地名校对一遍;然后一手拿起帽子,望着但维尔,伸出另外一只生满肉茧的手,声音很自然的说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条好汉②。,,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着灯把他直送到楼梯口。

“布卡尔,”但维尔对他的首席帮办说,“我才听到的一桩故事,也许要我破费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当,赔了钱,我也不后悔,至少是看到了当代最了不得的演员。”

上校走到街上一盏路灯底下,掏出代理人给的两枚二十法郎的钱瞧了一会儿。九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里想。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维尔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负责代但维尔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维尔。这公证人叫做克罗塔,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克罗塔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维尔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的、普鲁士邮票,奥国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布卡尔,你亲自跑一趟,叫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吕西什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活着,住在海尔斯贝格近郊的一个镇上。

布卡尔把信念完了,但维尔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甘……”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甘,”亚历山大·克罗塔笑着打断了但维尔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甘,最近带走了当事人们八十万法郎,使好几个家庭急得没办法的罗甘,经手的吗?我们的费罗案卷中好象提到这一点。”

“是的,”克罗塔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萝丝·沙波泰勒女士是亚森特的寡妇,亚森特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Ⅲ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克罗塔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马尔索区小银行家路;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做韦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维尔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韦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房子,倘若巴黎各区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房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房,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象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房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维尔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很马虎。

但维尔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糟丢在年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舐乳酪。好些母鸡看到但维尔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但维尔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咦!决定埃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房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叫它一上一下的颠簸。但维尔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癔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话。但维尔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不耐烦,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反倒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但维尔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但维尔,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他招呼但维尔:“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但维尔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睑上很难堪。的确,但维尔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的躺着两双破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有一本普朗歇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象是上校的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详,非常镇静。从那次访问但维尔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睑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维尔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验,所以心上想: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靠友情给它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气,结果只说: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让我gratisⅢ吃住了一年,难道我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及人……”

“怎么!是个埃及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做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并且韦尼奥还是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海尔斯贝格的文件。你的恩人还活着呢!”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上。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Ⅲ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来罢。

但维尔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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