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熟能生巧,”约阿希姆回答,说时把体温表在牙缝里咬紧。“你也应当学会这个。明天我一定给你搞几条毯子来,以后你下山时也可以用。我们在山上是必不可少的,特别在你没有睡袋的时候。”
“夜里我可不愿睡在阳台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个我不干,我可以干脆告诉你。这样做多怪呢。无论什么都有它的限度。我某些地方终究得和你们划一条界线,因为我是来山上作客的。我要在这儿坐一下,像往常那样抽一支雪茄烟。它的味儿真糟,可我知道它的质地很好,今天我该满足了。现在快九点钟了,可惜九点还不到。如果已到九点半钟,那么可能来不及舒舒泰泰地上床了。”
这时他感到冷入骨髓,寒意一阵紧接着一阵。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跃而起,往墙上挂寒暑表的方向跑去,像去捉拿现行犯。按照列氏温度计算,室温是九度。他摸摸暖气管,发觉它冷冷的,关着。他喃喃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大意是即使在八月天,不用暖气也真岂有此理;问题不在于日历上写的是什么月份,关键在于天气的冷暖。此刻天气冷得使他像一只狗那样直哆嗦。然而他的脸却是火辣辣的。他坐下后又站起身来,嘟哝着要拿约阿希姆的被子,拿来后就坐在椅上,把被子裹住下身。他就这样坐着,一阵热一阵冷;雪茄烟的味儿令人厌恶,他心里十分难受。他感到苦不堪言,这样糟的生活他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真是活受罪!”他喃喃地说。但这时一种荒唐而又奇特的喜悦与期望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体会到这种滋味后,依旧呆呆地坐在那边,等待这种感觉能重新在心头萌起。可是这种感觉不再来了,他感到的只是苦恼而已。他终于站起来,把约阿希姆的被子往床头一扔,歪起嘴来含含糊糊地说些“晚安”、“别受凉”、“吃早点时你再来叫我”之类的话,然后踉踉跄跄地经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脱衣服时他哼着歌儿,但并不是因为心情欢畅。他机械而漫不经心地做完了晚间梳洗的一些小动作和文明人应做的各种例行手续,从旅行用的小瓶里倒出粉红色的漱口水,小心翼翼地漱口,再用优质柔润的紫罗兰香皂洗手,然后穿上细薄棉布的长衬衫,在衬衫胸口的袋上绣有H.C.即汉斯·卡斯托尔普(Hans Castorp)开头两个字母的缩写。两个字母。接着他躺下把灯熄了,他热烘烘的、思绪纷乱的脑袋一下子倒在那美国女人临死时睡过的枕头上。
他本来满以为一倒下就能沉沉入睡,但事实证明他是错了。他的眼皮本来不大张得开,现在却一点不想闭拢;一当他想闭上,它就不安地颤动,并且张了开来。他暗暗想:他平时睡的时间还没有到,何况白天里睡得又太久。外面响起了击拍地毯的声音,这却是不大可能的,而实际上也根本没有这回事。事实表明这是他的心房在跳,跳动声连身外远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仿佛外边有人用柳条做的击拍工具在拍打地毯。
房间里还没有全黑下来,外面屋子的灯光,以及约阿希姆和“下等俄国人”餐桌上那对夫妻房里的灯光,从敞开的阳台门透射进来。当汉斯·卡斯托尔普贴背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时,白天里的某些印象——也就是他观察的心得——突然又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怀着恐惧和微妙的心情想把它立刻忘个干净。这是当他同约阿希姆谈到玛鲁莎和她的身体特征时约阿希姆脸上流露的表情:约阿希姆的脸相古怪而苦恼地走了样,黝黑的面颊刷的一下变白了,显出点点雀斑。这是怎么一回事,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明白,而且也看得很透;他对这事有一番新异、深入而敏锐的洞察力,以致外面柳条击拍地毯的声音,无论在速度和强度上都加快一倍,几乎把下面高地上传来的小夜曲声淹没了。山下那个旅馆这时又在开音乐会。一曲节奏均匀、调门陈腐的歌剧在昏暗的暮色中传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吹起口哨悄声应和着(人们甚至能悄声吹口哨),而且用盖在毛绒被下面两只冰冷的脚打拍子。
这当然是不马上入睡的好办法。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点也没有睡意。自从他明确而深刻地懂得约阿希姆蓦然变色的原因以来,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刚才那种荒唐的喜悦与期望又一次在他的内心深处触发。此外他还在期待些什么,也不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当他听到左右两边的邻人都已结束晚间的静卧疗法回到房里,用室内的“卧式”姿态代替室外的“卧式”姿态时,他表达出这样一种信心:这对野蛮的俄国夫妇今夜该平静无事了吧。“我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他想。今夜他们总该太太平平的,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然而他们并没有保持安静,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此也不抱多大信心。老实说,即使他们悄无声息,汉斯·卡斯托尔普本人也懂不了什么。纵然如此,他对听到的一切还是惊愕不已,而且从内心迸发出依稀可闻的叫唤声。“真是闻所未闻!”他悄声自语。“简直混账透顶!谁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呢?”在汉斯的嘴唇悄悄发出声音的当儿,山下又不住地阵阵传来陈腐的歌剧曲调。
后来他终于矇眬入睡。但一睡着就梦魂颠倒,梦境比第一夜的还要混乱。他常常被这些恶梦惊醒,或者苦苦追寻梦里茫无头绪的意境。他梦中似乎见到顾问大夫贝伦斯屈着腿,两只胳膊直挺挺悬垂在身子前面,在花园的小径上踯躅。他那跨度大而令人似乎感到沮丧的脚步,与远处的进行曲合拍。当顾问大夫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面前站停时,汉斯看到对方戴一副镜片又厚又圆的眼镜,嘴里胡扯一通。“当然不是一个军人,”贝伦斯说,同时也不征求对方同意,用他巨手的中指和食指把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眼皮往下翻。“我一眼就看出,您是位可敬的文人。不过也并非没有才能。抖擞起精神来时,才能可不小哩!别吝惜您的光阴,就在这儿山上跟我们待上短短一年,快快活活地干上一年吧!嗨,嗨,各位先生!出去散散步吧!”他一面大声说,一面把两只其大无比的指头伸到嘴里,吹起古怪而响亮的口哨来。口哨一响,女教师和鲁宾森小姐就从不同方向由空中飞来,她们的身体比实际要小,飞来后就停落在贝伦斯左右两边的肩胛上,正像她们在餐厅时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左右一样。于是顾问大夫一跳一蹦地走了,还用一块餐巾放到眼镜后面去揩眼睛,人们不知道他要拭干的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