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2)

作者:(德)托马斯·曼    更新时间:2013-09-04 09:31:57

“是啊,”意大利人点点头说。“鄙人有幸能在卡尔杜齐生命终止时,为贵国同胞介绍这位大诗人和自由思想家的生平。我认识他,我可以说还是他的学生呢。在波洛尼亚意大利城市,亦译波仑亚或博洛尼亚。,我曾听过他的教诲。我感谢他,因为他把文化与欢乐赐给我。不过咱们刚才谈的是您的情况。一位造船工程师?您可知道,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显然高大起来了?您坐在那儿,简直一下子成了辛勤劳动和真才实学的化身!”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可我还是个学生,一切还刚刚开始呢。”

“确实,凡事都是开头难。一般说,所有名符其实的工作都是困难的,可不是吗?”

“是啊,魔鬼知道这个,”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塞塔姆布里尼的眉毛陡的竖了起来。

“您居然叫魔鬼来作证?把真正的撒旦唤来?您可知道,我伟大的老师曾写过一篇赞美诗奉献给它吗?老师指卡尔杜齐。《魔鬼的赞美诗》(一译《撒旦颂》)是他主要作品之一,发表于一八六五年。”

“请原谅,”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您说有一篇赞美诗奉献给魔鬼吗?”

“就是献给魔鬼本身。在我们国家里,每逢节日常常吟咏这首诗。O salute, o Satana, o Ribellione, o forza vindice della Ragione意大利文:哦,健康,哦,撒旦,哦,反抗,哦,理性的复仇力量。这是一首美妙的诗歌!不过这个魔鬼跟您指的不尽相同,他对工作是颂扬备至的。而您所指的魔鬼呢,却憎恶工作,因它见了工作就怕,可能就是人们所谓连小指也不敢向他伸出的那种……”

这一切在我们善良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身上产生奇妙的作用。他不懂意大利文,其余的他听了也不很入耳。这些话虽用漫不经心的、诙谐的语调随口说出,却颇有些说教的味儿。他看看表哥,表哥的眼睛正瞧着地面。于是他开口说:

“噢,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把我的话理解得太死板了。我说的魔鬼那句话只是口头禅,我可向您保证。”

“看来有的人倒是颇有才智的,”塞塔姆布里尼说,忧伤地凝望着前方,然后又打起精神来,巧妙地转入原来的主题,继续说:

“无论如何,从您的谈话中我满有理由地得出结论,那就是您已选定一种既紧张又光荣的职业。天哪,我是一个人文主义者,homo humanus拉丁文:富有人性的人;也可译作人文主义者。,尽管我对工程方面怀着真心实意的尊敬,可我对此一窍不通。但我颇能想象,要掌握您这门专业的原理需要清醒而敏捷的头脑,而投入实践又需要付出毕生的精力。是不是这样呢?”

“嗯,当然是这样。您的话我完全同意,”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话时不自觉地尽力卖弄自己的口才。“今天,这项工作对我们的要求非常高,正因为要求太高,还是别说得太清楚为妙,免得令人灰心丧气。呃,这可不是开玩笑呢。要是你身体不是最好……我只是在这儿作客,身体也还算结实;假如我硬说这项工作对我非常相宜,那我准是在撒谎。我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它叫我够呛了。只有当我什么也不干时,我才感到挺自在。”

“比如说现在?”

“现在?噢,现在我对这儿山上还很陌生,简直有些糊里糊涂,您也可以想象。”

“哎,糊里糊涂。”

“是啊,我睡也没有睡好,后来这顿早餐也确实太丰富。平时我早上吃的东西很一般化,可今晨吃的在我看来太扎实了,照英国人的说法,太丰盛了。总之,我感到有些闷气。今天早晨我抽雪茄时,味儿有些异样,真是天晓得!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只有病得厉害时才有这种感觉。抽起烟来的味儿简直像皮革一样!我只得把烟扔了,硬抽是毫无意思的。请问,您抽烟吗?不抽?那么您就不能想象,对我那样从青年时起一直嗜烟如命的人来说,碰到这类事该是多么懊丧,多么失望……”

“我对这类事没有经验,”塞塔姆布里尼回答,“我倒认为,对这类事情没有经验并不是什么坏事。许多高贵而富于理智的人士对抽烟都深恶痛绝。卡尔杜齐也不喜欢。可是在这点上,您跟咱们的赖达曼托斯意气相投。他是您那恶习的支持者。”“唔,恶习,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干吗不是恶习呢?咱们得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给它起名字,这样生活就更加丰富多彩。我也有我的恶习。”

“顾问大夫贝伦斯倒能鉴别烟的好坏。他是一个怪有意思的人。”

“您认为是这样吗?啊,原来您已跟他相识?”

“刚才我们出来时跟他相识。您可知道,当时我好像诊了一次病,不过是免费的。他一眼就看出我贫血相当厉害。于是他劝我生活起居要跟我表哥一样,要在阳台上多躺躺,还说我也得量量体温。”

“真的吗?”塞塔姆布里尼高声说。“妙极了!”他仰望天空喊了一声,又俯下身子笑起来。“你们那位大师大师指十八世纪奥地利杰出的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剧里唱的是什么戏呢?‘我是一个捕鸟人,心里经常很有劲,哈哈!’所引用的话,出自莫扎特的著名歌剧《魔笛》。一句话,这是怪有趣的。您愿听从他的劝告吗?那是毫无疑问的。为什么不该听呢。这个赖达曼托斯真是个魔鬼。‘心里经常很有劲’倒是句真话,不过有时有些勉强。他很容易感伤。抽烟的恶习对他没有好处——否则就不成其为恶习了——抽烟会使他伤感。正因为如此,咱们可敬的护士长把他的存货都收藏起来,每天只给他一小撮定量。有时他受不了诱惑,竟动手去偷,于是又感伤起来了。一句话:一个糊涂虫。您可也认识咱们的护士长?还不认识?这不对头!不把您介绍给护士长是不公正的。

先生,她是冯·米伦东克家族出身的。她跟梅迪奇的维纳斯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梅迪奇是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望族,对佛罗伦萨艺术与文化的繁荣颇起作用。这里指的是模仿希腊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像塑成的维纳斯雕像。不同的地方,乃在于女神胸部发达,而护士长却经常佩戴一个十字架……”

“哈,哈!妙极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大笑起来。

“她的教名是阿达丽亚蒂卡。”

“是这个名字吗?”汉斯·卡斯托尔普嚷道。“哦,这太动人了,冯·米伦东克,还有阿达丽亚蒂卡。从名字听来,仿佛她是死去多年的人了。姓名真像中古时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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