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完成他对死者的诺言(2)

作者:(法)雨果    更新时间:2013-09-02 15:43:12

03人要喝酒,马要喝水

新来了四个旅客。

珂赛特很发愁,因为,虽然她还只有八岁,但已受过那么多的苦,所以当她发愁时那副苦相已象个老太婆了。

她有个黑眼眶,那是德纳第大娘一拳打出来的伤痕,德纳第大娘还时常指着说:

“这丫头真难看,老瞎着一只眼。”

珂赛特当时想的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漆黑了,却又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已没有水了。

幸而德纳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稳了些。口渴的人当然不少,但是那种渴,在他们看来,水解不如酒解。大家都喝着酒,要是有个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会觉得他是个蛮子。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上一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大娘揭开了锅盖,又拿起一只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水从那龙头里流出来,注满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说,“水没了!”接着,她没有立即开口说什么。那孩子也屏住了气。

“就这样吧!”德纳第大娘一面望着那半满的杯子,一面说,“这样大概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可是在那一刻钟里,她觉得她的心就象一个皮球,在胸腔里直跳。

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恨不得一下子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不时有一个酒客望着街上大声说:“简直黑得象个洞!”或是说:“只有猫儿才能在这种时刻不带灯笼上街!”珂赛特听了好不心惊肉颤。

忽然有一个要在那客店里过夜的货郎走进来,厉声说:

“你们没有给我的马喝水。”

“给过了,早给过了。”德纳第大娘说。

“我说您没有给过,大娘。”那小贩说。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呵,先生,确是给过了,”她说,“那匹马喝过了,在桶里喝的,喝了一满桶,是我送去给它喝的,我还和它说了许多话。”

那不是真话,珂赛特在说谎。

“这小妞还只有一个拳头大却已会撒弥天大谎了,”那小贩说,“小妖津!我告诉你,它没有喝。它没有喝,吐气的样子就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珂赛特继续强辩,她急了,嗓子僵了,语不成声,别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而且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小贩动了气,“没有的事,快拿水给我的马喝,不要罗嗦!”

珂赛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确,这话有理,”德纳第大娘说,“要是那牲口没有喝水,当然就得喝。”

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

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桌子的那一头去了,几乎到了酒客们的脚底下。

“你出来不出来?”德纳第大娘吼着说。

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出来。德纳第大娘接着说:

“你这没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喂马。”

“可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

德纳第大娘敞开大门说:

“没有水?去取来!”

珂赛特低下了头,走到壁炉角上取了一只空桶。

那桶比她人还大,那孩子如果坐在里面,决不会嫌小。

德纳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炉边,拿起一只木勺,尝那锅里的汤,一面叽里咕噜说道:

“泉边就有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葱还好些。”

随后她翻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

“来,癞虾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带一个大面包来。钱在这儿,一枚值十五个苏的钱。”

珂赛特的围裙侧面有个小口袋,她一声不响,接了钱,塞在口袋里。

她提着桶,对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立着不动。她好象是在指望有谁来搭救她。

“还不走!”德纳第大娘一声吼。

珂赛特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04娃娃上场

那一排敞篷商店,我们记得,是从礼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门前的。由于有钱的人不久就要路过那一带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蜡烛,烛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有个孟费-小学的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同时,天上却不见一颗星。

最后的一个摊子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是个玩具铺,摆满了晶莹耀眼的金银首饰、玻璃器皿、白铁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在一块洁白的大手巾前陈列着一个大娃娃,二尺来高,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有着真头发、珐琅眼睛。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过路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但是在孟费-就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或是说有那种挥霍的习惯,肯买来送给孩子。爱潘妮和阿兹玛在那里瞻仰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的确,只敢偷偷地望一两眼。

珂赛特拿着水桶出门时,尽管她是那样忧郁,那样颓丧,却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说法。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儿呆住了。她还不曾走到近处去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那整个商店就象是座宫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种幻象。那可怜的小姐,一直深深地沉陷在那种悲惨冷酷的贫寒生活里,现在她见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齐成为欢乐、光辉、荣华、幸福出现了。珂赛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计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间的深渊。她向她自己说,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得到这样一样“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光滑的头发,她心里在想:“这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呵!”她的眼睛离不了那家五光十色的店铺。她越看越眼花。她以为看见了天堂。在那大娃娃后面,还有许多小娃娃,她想那一定是一些仙女仙童了。她觉得在那摊子底里走来走去的那个商人有点象永生之父。

在那种仰慕当中,她忘了一切,连别人叫她做的事也忘了。猛然一下,德纳第大娘的粗暴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怎么,蠢货,你还没有走!等着吧!等我来同你算账!我要问一声,她在那里干什么!小怪物,走!”

德纳第大娘向街上望了一眼,就望见珂赛特正在出神。

珂赛特连忙提着水桶,放开脚步溜走了。

 

05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德纳第客店在那村里的地点既在礼拜堂附近,珂赛特就得向谢尔方面那片树林中的泉边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贩陈列的物品了。只要她还走在面包师巷和礼拜堂左近一带地方,总还有店铺里的烛光替她照路,可是最后一个摊子的最后一点微光也终于消逝了。那可怜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还得走向黑暗的更深处。她向着黑暗更深处走去。只是,因为她的心情已经有些紧张,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摇着那水桶的提梁。那样她就有一种声音和她作伴。

她越往前走,四周也越黑。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可是她还遇到一个妇人,那妇人停下来,转身望着她走过去,嘴里寒寒糊糊地说:“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地方可去呢?难道她是个小狼津吗?”随后,那妇人认出了是珂赛特,又说:“嘿,原来是百灵鸟!”

珂赛特便那样穿过了孟费-村靠谢尔一面的那些弯曲、荒凉,迷宫似的街道。只要她还看见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两旁还有墙,她走起来总还相当大胆。有时,她从一家人家的窗板缝里望见一线烛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说明那里还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可是她越往前走,她的脚步好象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珂赛特,当她过了最后那所房子的墙角,就忽然站住不动了。越过最后那家店铺已经不容易,要越过最后那所房子再往前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只手伸进头发,慢慢地搔着头,那是孩子在惊慌到失去主张时特有的姿态。那已不是孟费-,而是田野了。在她面前的是黑暗荒凉的旷地。她心惊胆颤地望着那漆黑一片、没有人、有野兽、也许还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细看,她听到了在草丛里行走的野兽,也清清楚楚看见了在树林里移动的鬼影。于是她又提起水桶,恐怖给了她勇气:“管他的!”她说,“我回她说没有水就完了!”她坚决转身回孟费。

她刚走上百来步,又停下来,搔着自己的头。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德纳第大娘,那样青面獠牙、眼里怒火直冒的德纳第大娘。孩子眼泪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怎么办?会有什么下场?往哪里走?在她前面有德纳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后面有黑夜里在林中出没的鬼怪。结果她在德纳第大娘的面前退缩了。她再走上往泉边去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出村子,跑进了林子,什么也不再望,什么也不再听,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赶路,一面想哭出来。

在夜间,森林的簌簌声把她整个包围起来了。她不再想,也不再看。无边的黑夜竟敌视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个黑暗的天地,一方面是一粒原子。

从林边走到泉边,只须七八分钟。珂赛特认识那条路,因为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多少有些残存的本能在引导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右望,也不向左望,惟恐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她便那样到达了泉边。

那是从粘土里流出后汇聚而成的一个狭窄的天然水潭,二尺来深,周围生着青苔和一种有焦黄斑痕、名为“亨利四世的细布皱领”的草本植物,还铺了几块大石头。水从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条溪流。

珂赛特不想歇下来喘气。当时四周漆黑,但是她有来这泉边的习惯。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异常紧张,以致力气登时增加三倍。当她那样俯身取水时,她没有注意围裙袋里的东西落在潭里了。那枚值十五个苏的钱落下去了。珂赛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水桶,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一桶水。

在这以后,她才觉得浑身疲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很想立刻回去,但是她灌那桶水时力气已经用尽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让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儿动不了。

她闭上眼睛,继又睁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又非那样做不可。

桶里的水,在她旁边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好象是些白火舌。

天空中乌云滚滚,有如煤烟,罩在她头上。黑夜那副悲惨面孔好象对着那孩子在眈眈垂视。

木星正卧在天边深处。

那孩子不认识那颗巨星,她神色仓皇地注视着它,感到害怕。那颗行星当时离地平线确是很近,透过一层浓雾,映出一种骇目的红光。浓雾呈惨黯的紫色,扩大了那个星的形象,好象是个发光的伤口。

原野上吹来一阵冷风。树林里一片深黑,绝无树叶触擦的声音,也绝无夏夜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高大的杈桠狰狞张舞。枯萎丛杂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簌簌作声。长高的野草在寒风中象鳗鲡似的蠕蠕游动。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长臂张爪攫人。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急走,好象大祸将至,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全是凄凉寥廓的旷地。

黑暗使人见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进入无光处都会感到心焦。眼睛见到黑暗时心灵也就失去安宁。当月蚀时,夜里在乌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顽强的人也会感到不安。黑暗和树林是两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们的幻想常以为在阴暗的深处有现实的东西。有种无可捉模的事物会在你眼前几步之外显得清晰逼真。我们时常见到一种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缥缈如卧花之梦的景象在空间或我们自己的脑海中浮动。天边常会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形象。我们常会嗅到黑暗中太空的气息。我们会感到恐惧并想朝自己的后面看。黑夜的空旷,凶恶的物形,悄立无声走近去看时却又化为乌有的侧影,错杂散乱的黑影,摇曳的树丛,色如死灰的污池,鬼域似的阴惨,坟墓般的寂静,可能有的优灵,神秘的树枝的垂拂,古怪骇人的光秃树身,临风瑟缩的丛丛野草,对那一切人们是无法抗拒的,胆壮的人也会战栗,也会有祸在眉睫之感。人们会惴惴不安,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黑暗的那种侵袭会使他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可怕。

森林就是鬼宫,在它那优寂阴森的穹窿下,一只小鸟的振翅声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珂赛特并不了解她所感受的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种无边的黑暗所控制。她当时感受的不止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可怕的东西。她打着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头,没有言语能表达那种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睁着一双眼睛。她仿佛觉得明天晚上的此时此刻她还必须再来此地。

于是,由于一种本能,为了摆脱那种她所不了解而又使她害怕的处境,她高声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数完以后,重又开始。她那样做,可使自己对四周的事物有个真实的感觉。她开始感到手冷,那是先头在取水时弄湿的。她站起来。她又恐惧起来了,那是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逃走,拔退飞奔,穿过林子,穿过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她低头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带那桶水逃,德纳第大娘的威风太可怕了。她双手把住桶上的提梁,她用尽力气才提起那桶水。

她那样大致走了十多步,但是那桶水太满,太重,她只得把它重又放下来。她喘了口气,再提起水桶往前走,这回比较走得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再走。她走时,俯着身子,低着头,象个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两条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铁提梁也把她那双湿手冻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来时,桶里的水总有些泼在她的光退上。那些事是在树林深处,夜间,冬季,人的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并且发生在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身上。

当时只有上帝见到那种悲惨的经过。

也许她的母亲也看见了,咳!

因为有些事是会使墓中的死者睁开眼来的。

她带着痛苦的喘气声声吟,一阵阵哭泣使她喉头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纳第大娘了,即使她离得很远。她常想象德纳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习惯。

可是她那样并走不了多远,并且走得很慢。她妄想缩短停留的时间,并尽量延长行走的时间。她估计那样走法,非一个钟头到不了孟费-,一定会挨德纳第大娘的一顿打,她心中焦灼万分。焦灼又和独自一人深夜陷在林中的恐怖心情绞成一团。她已困惫不堪,但还没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树旁,作最后一次较长的停顿,以便好好休息一下,随后她又集中全部力气,提起水桶,鼓足勇气往前走。可是那可怜的伤心绝望的孩子不禁喊了出来: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就在那时,她忽然觉得她那水桶一点也不重了。有一只手,在她看来粗壮无比,抓住了那提梁,轻轻地就把那水桶提起来了。她抬头望。有个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着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个从她后面走来而她没有发现的汉子。那汉子,一声不响,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的提梁。

人有本能适应各种不同的遭遇。那孩子并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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