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日)小林多喜二    更新时间:2013-08-29 16:29:39

“喂!这可是下地狱哟!”

两个渔工倚着甲板的栏杆,望着像蜗牛探着身子一样延绵环海的函馆街市。一个渔工把吸剩到指边的香烟头连同吐沫一口啐出,那烟头就像有意作着挑皮的动作,变着样儿地翻过去折过来,擦着高大的船帮滚落下去。他一身酒气。

大腹便便的轮船,臃肿地漂浮着红色的船体。有的似乎正在装货,就像有人从海底使劲拽着它一只袖子似的,紧着朝一边儿歪。还有黄色的大粗烟筒、大铃铛似的红色浮标、臭虫似的匆匆忙忙在船缝儿里串来串去的汽艇。阴冷嘈杂的波浪,那上边漂着一层黑烟子、面包渣、烂水果,就仿佛是一种什么奇特的纺织品……。由于风势,烟紧贴着波浪送来令人窒息的煤气味。哩嘎的绞车声,一阵阵顺着波浪直震船身。

紧靠这艘博光号蟹工船的前边儿,停着一条已经油漆剥落的帆船,在船头上牛鼻孔样的地方垂着锚链。能望见甲板上有两个叼着人烟斗的外国人,就像机器人一样,老在一个地方踱来踱去,像是俄国船,那肯定是条针对日本蟹工船的监视船。

“我可是镚子儿没有了,妈的。瞧这儿!”那人说着,挪了挪身子靠过来,攥住另一个渔工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把手按在号衣底下的灯心绒裤的裤兜上。里边似乎有个小盒子。

另一个默默地望望那个渔工的脸。

“嘻……,纸牌哟!”他笑着说。

在上甲板上,打扮得像“将军”一样的船长,一边闲遛一边抽烟。吐出来的烟从他鼻子尖儿上来一个急转弯,飘散开去。船员拖着钉上木底的草鞋,提着装上饭菜的铁桶,匆匆忙忙地在前舱出出进进。一切准备停当,说话就能开船了。

从上边朝杂工住的舱里一望,只见舱底那幽暗的架铺上,人们就像小鸟一样不住地从巢里把脑袋探出来,吵吵嚷嚷。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少年。

“你哪儿的?”

“某某街的!”全一样,都是函馆贫民窟里的孩子。这些孩子清一色地全扎在一堆儿。

“那头儿铺上的呢?”

“南部的。”

“那边的呢?”

“秋田的。”

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架铺上。

“秋田什么地方?”

有个拖着黄脓鼻涕,像扒着下眼皮作鬼脸似的烂了眼边的说。

“北秋田!”

“种地的?”

“对啦!”

热气熏蒸,带着那么一股烂水果似的酸臭味儿。紧隔壁房间里放着几十桶咸菜,所以还掺着一股子大粪味儿。

“这回,得老子搂着你们睡喽!”渔工嘿嘿地笑了。

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工模样的妈妈,上身穿着套挂,下身穿着细腿裤,头上包着对折成三角的包袱皮儿,正在给趴在铺上的孩子削苹果吃。一边看着孩子吃,一边自己吃那削下来的一圈圈连在一起的苹果皮。一会儿嘴巴念念叨叨,一会儿又三番五次地把孩子身旁的小包袱解开来再重新系好。类似这样的人就有七八个。那些从内地来的没一个人送行孩子们,不时偷偷地朝这边看。

一个头发,身上全沾满洋灰的女人,从包装盒儿里给旁边的孩子们每人分两块扔糖,说道:

“跟俺们吉健好好儿一块儿干,啊!”那手,又大又糙,就像树根似的,不是样儿。

有的给孩子擤鼻涕,有的拿手巾给孩子擦脸,有的在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

“你家孩子,身体挺棒的呀?”

这是母亲们在谈。

“嗯!还凑合。”

“俺家这个呀,单薄得不行!也寻思过,该咋办呢?可又……”

“那,谁家都一样啊!”

那两个渔工把脸从舱口转到甲板上来,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闷闷不乐地一下子谁也不吭声就回到比杂工的“窝”还要靠近船头的自己那梯子形的“窝”里去了。每次起锚落锚,他们就得颠上颠下,碰作一团,就像被扔进洋灰搅拌机一样。

昏暗中,渔工们像猪似的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而且完全跟猪圈一样,泛着一股恶心人的臭味儿。

“真臭!真臭!”

“那是呵!咱们这伙子嘛,还不该有这么大的霉烂味儿?”

一个渔工,脑袋像个红色的捣米臼,扯过装一升酒的大酒瓶直接往缺了口的碗里倒,大口嚼着鱿鱼干就喝起来了。他旁边有个人四仰八叉躺着,边吃苹果边看旧杂志,封面全飞了花。

原来有四个人围成一圈正喝着。又挤进一个没喝够的来。

“……就是嘛!海上一呆就是四个月,我看再也摸不着喽!就又……”

一个身材魁梧的渔工这么说着。成了习惯似地不时地舔他那厚厚的下嘴唇,一边又把眼眯缝起来。

“所以,腰包儿就这样儿啦!”

他把腰包举到眼前,抖搂着给大伙看,瘪得像个干柿饼子。

“那个姐儿,别看身子那粉儿单薄,可真有两手儿啊!”

“嗳!算了,算了!”

“好,好,说,说!”

对方嘿嘿地笑了。

“瞧哎!真是个好样儿的!唔!”一个人醉么搭眼地望着对过儿的架铺底下,一抬下巴颏说:“嗯!”一个渔工正在把钱交给他老婆。

“瞧,瞧!啊~~!”

小箱子上摊着褶褶巴巴的票子,还有银镚子。俩人正数呐。男的正舔着铅笔往小本子上记些什么。

“瞧哎,嗯!”

“咱可也有老婆孩儿啊!”谈妓女的那个渔工一下子发了火儿似的说。

离那儿稍远的一个架铺上,有个脑门儿上垂着长发的青年渔工,夜里喝醉了酒,脸上青肿,大声说:

“我呀,本想:这回,可再也不上船喽!可是啊,让牙子拉着到处转,蹦子儿没有了!又得没日子地卖命喽!”

有个背朝这边,像是打一处来的汉子,正跟他悄悄地说些什么。

在舱口那儿,先是露出一对里八字脚,接着,一个背着个摇来晃去的老式大布袋的汉子走下了扶梯。他站在地板上拿两眼四下里寻摸,见有个空地方,就上了架铺。

“你好!”说着,朝他旁边一个人点了点头。那脸就像拿什么染过似的,油光黑亮。

“让咱也搭个伙!”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到船上来以前,一直在夕张的煤矿上当了七年多矿工。可是自从上回煤气爆炸差点儿送了命——这种事情过去有过几次,他突然害怕当矿工,就离开了矿山。那回爆炸的时候,他正在那个巷道里推斗车干活。车上装满了煤。正当他推车走到别人的掌子面儿上的时候,就觉得眼前有一百支镁光灯一剎那间点燃起来。然后,不差五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纸片似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有好几辆斗车由于煤气的压力,比空火柴盒还轻似的从眼前给吹了过去。以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监工跟壮工为了不让爆炸蔓延到别处,正在巷道里垒墙。他当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从墙后边传来要救还救得了的矿工的呼救声。那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像刻在心坎儿上一样,再也忘不掉。他一下子蹦起来,冲进人群,疯了似的大叫:

“不行!不行啊!”

(以前我自己也垒过这种墙,可是那时候并没当回事。)

“混蛋!火要是烧到这边来儿,损失可就大发啦!”

可是,那呼救声显然越来越低了!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就抡着胳膊狂吼着拼命地跑出了巷道。好几次打前失,脑门子撞在巷道柱上,弄得浑身泥血。半路上又绊着斗车轨的枕木,就像被扔了个大筋斗,摔在路轨上,又昏过去了。

听他讲这档子事的青年渔工说道:

“唉!这儿也差不了多少啊!”

他那矿工特有的似乎怕见亮儿的浑黄而无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渔工身上,一声不响。

从秋田、青森、岩手来的“农民渔工”里,有的盘腿大坐,两只手斜插在大腿底下发呆,有的抱着膝盖靠在柱子上入神地听着大伙喝酒神聊。这是一群起早扒黑就下地下活也混不上饭吃而被逼出来的人们。家里只留一个人儿子——就这样还是吃不上,老婆上工厂去当女工,老二老三也不得不跑出去卖力气。多余的人,就像锅里炒豆子似的,纷纷从本地“进”出,流到市里来。他们都盘算着“攒几个钱”回老家。可是,活儿干下来,一上岸,马上就像鸟儿落在鸟胶上,在函馆、小樽折腾起来。这下子简直就跟“刚落草儿”没两样,一下子就赤裸精光地被赶出来,家也回不了。这些人为了在冰天雪地、无依无靠的北海道“过年”,就得拿一把鼻涕的价钱出卖自己的劳力。尽管他们多次重蹈覆辙,可是就像低能儿似的,下一年又不管不顾地(?)照旧这么干。

背着点心盒子跑码头作买卖的女人、卖药的、还有拿着日用百货的商人都下船来了。在船舱中间像孤岛一样划出一块地方,各自摊开了货品。人们就从四边的架铺的上下床位探出身子来,白问价钱瞎起哄。

一只手扶着墙,步履蹒跚,地从厕所走回来的一个醉汉,过路顺手戳了一下那女人黑红的胖脸蛋儿。

“干什么!”

这个人冬天是橡胶厂的工人,到春天一没事儿,就上堪察加去找活儿干。因为别处的活儿都是“节气活儿”(北海道的活儿几乎全都如此),一打夜班儿就没完没了。他说“能再活上三年,就谢天谢地了。”那皮肤像粗橡皮似的,死人色儿。

渔工群里,有的是曾经被卖给北海道腹地的垦荒区或修铁路的工棚当过苦力的,有的是哪儿也混不下去的流浪汉。还有的是只要喝上酒就万事大吉,什么也不想的。其中也有被青森一带好心的村长挑来的“一无所知”的,“死木头疙瘩”那么老实的庄稼汉。而且,把这伙互不相识,一盘散沙似的人们聚在一块儿,对雇主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函馆的工会正在拼命地往蟹工船上和去堪察加的渔工里打入会员,跟青森、秋田的工会也取得联系——雇主们最怕这一手了)。

侍应生穿着浆得雪白的短上衣制服,匆匆忙忙地来回往后艄的客厅里端着啤酒、水果、洋酒杯。客厅里有“公司里有势力的人物、船长、监工,还有正在堪察加负责警备的驱逐舰的首脑、水上警察署的署长、海员工会里的头头。”

“他妈的!咕嘟咕嘟这份儿穷灌!真他妈没见过!”侍应生把嘴噘得老高地说。

渔工的舱房里点着玫瑰果大的一个小灯泡。烟味儿,人味儿,弄得空气又浑又臭,整个舱房就像个粪坑。人们在隔成一格一格的铺位上胡乱躺着,看起来就像打团的大蛆在咕容着。渔业监工打头,接着,船长、工房代表、杂工头儿从舱口下到舱里架。船长老惦着他那两头翘尖儿的胡子,一直拿手绢擦上嘴唇。过道上扔着苹果皮、香蕉皮、湿不济的高筒水袜子、草鞋、沾着饭粒的木片纸……简直就是一条死臭沟。监工瞪了一眼,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吐沫。看来今喝了酒,满脸通红。

“先简单谈谈!”监工挺着他那像壮工头儿那么结实的身板儿,把一只脚踩在床铺隔断上,叨着牙签,一边咕容着咀,不时地把塞在牙缝里的东西噗地一下吐出来。他开口道:

“你们也许有知道的。不言而喻,蟹工船这个工作可不能仅仅看作是一家公司挣钱的事,这乃是国际上的一大问题!是我们——我们日本帝国的国民强,还是老俄强呢?这可是一对一的决斗!在这场决斗中,如果,如果要——那种事是绝对不会有的,如果要输了的话,带把儿的日本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剖腹跳堪察加的大海!别看个子小,要输给笨老俄那可不行!

“而且,我们堪察加的渔业,不单蟹肉罐头,包括鲑鱼、鲜鱼,在国际上说,也保持着同其他国家不可比拟的优秀地位!而且,对日本国内解决不了的人口问题、粮食问题,也负有沉重的使命!说这些,你们大概也不懂,甭管怎么着,你们得知道:为了日本帝国的沉重使命,我们命也得豁上,冲破他北海大浪!正因为如此,到了那边,也一直有我们帝国的军舰保护着我们!既然如此,要是还有跟老俄学时髦,煽动邪门歪道的人,不用说,那准是出卖日本帝国的!这种事当然不会有,可你们也得给我好生记住!”

监工打了好几个酒醒之后的喷嚏。

 

醉醺醺的驱逐舰的头子就像带发条的机器人,两腿打不过弯儿来,他走下舷梯,要登上正在等他的汽艇。水兵一上一下架着这位舰长,他就像个装了石头块子的大麻袋,弄得他们几乎毫无办法。舰长抡胳膊叉腿,胡叫乱喊,为这,水兵好几次被脸对脸地溅一脸吐沫。

“当着人面儿,胡吹乱嗙说大话,其实就这份耸蛋相!”

让舰长登上汽艇之后,一个水兵从舷梯转角处一边解缆一边朝舰长那儿溜了一眼,小声说。

“干掉他吧!?…”

俩人吸了一口气,又齐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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