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尔天性莽撞,对危险也满不在乎。因此不断地出事故。莫瑞尔太太每当听到一辆空煤车驶向家门口,她就会跑出起居室去看。想着丈夫很有可能坐在矿车里,脸色灰白,满面灰尘,浑身无力,不是病就是伤了。如果是他,她就会跑出去帮忙。
威廉去伦敦大约一年了,保罗刚刚离开学校、还没有找到工作。有一天,莫瑞尔太太正在楼上,保罗在厨房里画画——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忽然有人敲门。他生气地放下画笔去开门,母亲也打开窗户,往下看。
矿上一个衣着肮脏的小伙子站在门口。
他问:“这是沃尔特·莫瑞尔的家吗?”
“是啊。”莫瑞尔太太说:“什么事?”
但是她已经猜到了。
“你丈夫受伤了。”他说。
“哦,天哪!”她惊叫了一声,“他不出事那才是个奇迹呢。小伙子,这回他怎么啦?”
“我不太清楚。不过可能是腿受伤了。已经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天哪!”她惊叫道,“哦,天哪,他就这副德性!从来没有安宁过五分钟,如果有,我宁愿去上吊!他的大拇指伤刚好,而现在——你见了他吗?”
“我在井下见过他。我看见他们把他放在矿车里送上去,他昏过去了。不过弗雷泽大夫在灯具室里给他检查的时候,他大喊大叫地咒骂着。他们要送他去医院时,他说他不去医院,要回家。”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完。
“他当然想回家,好让我来受拖累。谢谢你,小伙子,哦,天哪,我还没有受够吗?我受够了!”
她下了楼,保罗机械地继续着他的画。
“既然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么情况一定很糟糕。”她接着说,“他太粗心大意!别的人就没有这么多事故。是的,他想把担子压在我身上。哦,天哪,好不容易我们的生活才好了一点。把那些东西拿开,现在没有时间画画了,火车什么时候开?我得赶紧去凯斯顿了,我只好扔下卧室不管了。”
“我可以替你收拾。”保罗说。
“你不用。我想可以赶七点钟的车回来。哦,我的天,他要惹出来多少麻烦啊。而且丁德山口那段花岗石路——还不如叫它碎石子路——简直可以把他颠死。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修修这条路。这么糟糕的路,何况坐救护车的人都是急病人。为什么不在这儿开一家医院呢。如果那位老板买下了矿区,天哪,会有足够的事故发生,不用担心医院会倒闭。可是他们就不这样做,却一定把人放在一辆慢吞吞的救护车里,送到十英里外诺丁汉去。这太不像话了!咳,他还要找岔子!他一定会的。我知道谁陪他,巴克,我想就是他,可怜的家伙,他宁愿躲在任何地方,也不想住在医院里。可是我知道巴克会很好地照顾他。还不知道他要在医院住多久——他讨厌住在那里!不过,如果只是腿部受伤,那还不算太倒霉。”
说话的工夫她一直在准备着,匆匆取掉围腰,她蹲在烧水锅面前,把热水慢慢地灌进水壶里。
“我想把这个烧水锅扔在海底里!”她大声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拧着水龙头。真是奇怪,这么矮小的女人有一双漂亮又有劲的胳膊。
保罗收拾好东西,放上茶壶,摆好桌子。
“四点二十才有火车。”他说,“你的时间很充裕。”
“哦,不,我没多少时间了。”她大声说,一面擦脸,一面从毛巾上眨着眼睛望着他。
“不,你来得及,不管怎样你得喝杯茶。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凯斯顿吗?”
“陪我一起去?我倒想问问,为什么陪我去?现在,我还应该给他拿些什么?唉,天哪!他的干净衣服——上帝保佑,是干净的。不过最好还是烘干一些。还有袜子——他用不着袜子了——我想,还要一条毛巾吧,还有手绢,还有别的什么?”
“梳子、刀、叉和勺子。”保罗说。父亲以前住过院。
“天知道他的腿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接着说,一面梳着她那棕色的,细软如丝的头发,不过掺杂着几缕白发。“他特别注意洗上半身,下半身他就觉得没必要洗,不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也是见多不怪了。”
保罗已经摆好了桌子,他给母亲切了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
“给你。”他说道,在她面前放了一杯茶。
“再别烦我!”她烦躁地喊道。
“可是,你必须吃点,东西都摆好了。”他坚持说。
于是她坐下来,轻轻抿着茶,默默地吃了点面包,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分钟后,她离开了,要步行两英里半才到凯斯顿车站。她把带给丈夫的东西全放在一个鼓鼓的网兜里。保罗看着她行走在树篱间的大路上——一个身材矮小、步履匆匆的背影,想到她又陷入痛苦、烦恼的深渊,他又为她而感到痛心。她内心焦急,疾步如飞,感到身后儿子的心紧紧地跟随着她,感到他在尽力为她分担重负,甚至支撑着她。她在医院时,她想到:“如果告诉孩子情况是多么的糟糕,他会很担心的。我最好还是谨慎点。”然而当她步履艰难的往家走时,她却感觉他会来分担她的重担的。
“情况糟糕么?”她一进门,保罗就问。
“不能再坏了。”她回答。
“什么?”
她叹着气坐了下来,解开帽带,儿子望着她仰起的脸,和那双辛勤劳作的小手在颌下解着那个结。
“不过,”她回答道,“并不是很危险,可是护士说,是粉碎性骨折。你看,一大块石头砸在他腿上——这儿——是有创骨折,有些折骨把肉都戳穿了。”
“啊——太可怕了!”孩子们惊呼道。
“而且,”她继续说,“他自然嚷嚷着他快死了——他要不叫才怪呢。‘我不行了,亲爱的!’他看着我说:‘别傻了!’我说,‘不管砸得多厉害,你也不会因为一条断腿要命的。’‘我不会活着出院的,除非进了棺材。’他嘟囔着。‘得了’我说,‘等你好点,你让他们把你放在棺材里抬到花园里开开心,我想他们也会的!’‘只要我们觉得那对他有好处。’护士长说。她是一个很好的护士长,就是相当严格。”
莫瑞尔太太摘掉帽子,孩子们在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他的情况糟糕,”她继续说:“一时好不了,这一下砸得很重,失了好多血,当然,这次也很危险。根本说不准能不能完全复原。而且,还会发烧和引起坏疽病——如果情况坏下去,他会很快不行的。但是,他体质不错,皮肉也极容易长好。所以我觉得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当然,有一块伤——”
她脸色苍白,情绪激动,三个孩子意识到父亲的情况是多么糟糕,屋子里一片沉默、焦虑。
“他总会好的。”过一会儿保罗说:
“我也是这么给他说的。”母亲说。
每个人都沉默不作声做自己的事。
“他看上去也真像不得了的样子。”她说,“但护士长说那是因为伤痛。”
安妮拿走了母亲的外衣和帽子。
“我走的时候他看着我!我说:‘我得回去了,沃尔特,因为火车——还有孩子们。’他一直看着我。这让人难受。”
保罗又拿起画笔开始画画。亚瑟走出去拿煤。安妮凄然地坐在那儿,莫瑞尔太太坐在她怀第一个孩子时她丈夫为她做的摇椅上,一动不动,想着心事。她很伤心,为这个重伤的男人感到难过。但是,在她心灵最深处,在应该燃起爱情火焰的地方,却仍旧是一片空白。此刻,她那种女人的怜悯心完全被激起了,不顾一切地照顾他,挽救他,她宁愿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如果能够的话)。然而,在她心灵深处,她对他和他的痛苦仍然是漠不关心。令她感伤的是,即使在他激起她强烈的爱欲的时候,她仍然不会爱他。她沉思了一会儿。
“而且,”她突然说,“当我走到凯斯顿半路时,才发现自己穿着干活时穿的鞋——你们看。”原来是保罗的一双棕色旧鞋,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脚趾。“我窘迫地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亚瑟上学去了,莫瑞尔太太又跟帮她做家务的儿子聊了起来。
“我在医院里碰到了巴克,他精神很不好,可怜的家伙。‘喂!’我对他说,‘你这一路陪看他,怎么样啊?’‘别问了,太太。’他说。‘唉,’我说,‘我知道他会怎么样!’‘不过,他的情况是很糟糕,莫瑞尔太太,是的。’他说:‘我知道。’我说。‘车子颠一下,我的心就像会从嘴里冲出来似的,’他说:‘而且他常常大喊大叫,太太,即使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再干一次,我也不干了。’‘我可以理解,’我说:‘这是一个让人恶心的工作,’他说:‘但是,要等路修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我说:‘我觉得可能是。’我喜欢巴克先生——我确实喜欢他。他有一种男子汉气概。”
保罗沉默地继续画画。
“当然。”莫瑞尔太太继续说,“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住在医院里可真困难。他不懂制度和惯例,而且不到他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这次砸伤了大腿,一天换四次药,除了我和他妈妈,他会让别人换吗?他不会的。所以,和护士们在一起,他就得受折腾。我也不想离开他,我很清楚。当我吻了他一下回来时,我自己都觉得不够意思。”
就这样,她跟儿子聊着,几乎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倾诉给他,而他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尽他所能地分担减轻她的困难。最后,她不知不觉跟他谈了所有的心曲。
莫瑞尔的情况这段时间一直不妙。整个星期,他处在危急状态中。后来开始好转。知道他开始好转,全家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快乐的生活。
莫瑞尔住院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例并不是非常困难。矿上每星期给他们十四先令,疾病协会给十先令,残疾人基金会给五先令,还有莫瑞尔的朋友们每星期也给莫瑞尔太太一些钱——从五到七先令不等——因此她就相当宽裕了。莫瑞尔在医院里渐渐恢复,家里也格外愉快、平和。每个星期三、六,莫瑞尔太太都要去诺丁汉看望丈夫。她往往会带点小东西回来:给保罗带一小管颜料,或几张画纸;给安妮带几张明信片,全家人就高兴地看上好几天,然后才让她把明信片寄给别人;给亚瑟买把钢丝锯,或买一块漂亮的木板。她兴奋地告诉孩子们自己在大商店的种种奇遇。画店里的人认识她了,也知道了保罗。书店里的姑娘对她也很有兴趣。莫瑞尔太太从诺丁汉回来,总有很多新闻。三个孩子围着她坐成一圈听她讲,一边插嘴,一边争论,一直闹到该上床的时候,最后,通常是保罗去通炉灰。
他常常自豪地对母亲说:“现在我是家里的男主人了。”他们明白了家庭可以是多么的平和安宁。因此他们都有些遗憾——虽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是这么无情无义——他们的父亲就要回来了。
保罗现在十四岁,正在找工作,他是位个子矮小而秀气的男孩,长着深棕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脸型已不是小时候的那种圆型,而是变得有点像威廉——线条粗犷,甚至有点粗鲁——而且表情极其丰富多变。他看起来仿佛总是若有所思,显得生气盎然,充满活力。他突如其来的笑很可爱,很像他母亲。而且,当他那迅速变化着的思路中出现障碍时,他的表情就变得呆滞、丑陋。他是那种一旦不被别人理解,或感到被人瞧不起,他就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孩子。然而一旦接触到温暖,他立刻又变得可爱了。
无论他接触什么事物,刚开始,他总觉得很别扭。他七岁就开始上学这件事,对他简直是一种刑罚。不过,后来他就喜欢这种生活了。如今自己得步入社会,他又觉得羞怯,自信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对于一个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以说他是一个天赋很高的画家了,而且他从海顿先生那里学了一些法语、德语还有数学,但这些都没有商业价值。他母亲说过,干重体力活吧,他的身体又不够强壮,他不喜欢做手工,却喜欢东颠西跑,或是到乡下旅行,或读书、画画。
“你想干什么呢?”母亲问道。
“什么都行。”
“这不算一个答案。”莫瑞尔太太说。
不过,他确实只能做出这样的答复。他的雄心壮志就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与世无争地一星期挣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亲死后,就和妈妈住同一所小屋子。愿意画画就画画,愿意外出就外出,从此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到现在来说,这就是他的打算。不过他内心傲视一切,拿人家同自己比较一下,无情地估计将他们分等。他想,投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但是他把这个想法丢到了一边。
母亲说:“你得看看报纸上的广告。”
他看着她。这对他来说,翻看广告使他承受屈辱和痛苦的折磨。但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整个身心都思虑这么个念头:
“我不得不去看广告找工作了。”
这天早晨,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个念头扼杀了他的全部快乐,甚至生活,他的心乱成一团。
后来,到十点钟,他出了门。他被认为是一个古怪而安静的孩子。走在小镇洒满阳光的小街上,觉得仿佛他遇见的所有人都悄悄地议论:他要去合作社阅览室看报纸找工作了,他找不到工作的,我想他是靠母亲活着。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踏上合作社布店后面的石阶,往阅览室看了看。通常,里面只有一、两个人,不是老人,就是无用的家伙,要不就是靠“互助会”生活的矿工。他进去了,当他们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立刻一副畏畏缩缩、受委屈的样子。他坐在桌前,假装浏览新闻,他知道他们会这样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阅览室里会干什么?他心里很别扭。
他沉思着朝窗外望去,对面伸出花园的旧红墙,墙头满是大朵大朵的葵花,花儿欢快地俯视着拿着东西匆匆赶回家去做饭的女人们;山谷里长满谷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田野里有两座煤矿,白色水蒸汽慢慢往空中升起。远处的小山上,是安娜利森林,幽暗而神秘。他的心往下沉,要被派去当苦力了。他心爱的家乡的自由生活就要结束,他已经成为工业社会的囚犯。
酿酒商的货车从凯斯顿驶过来了,车上装着巨大的酒桶,一边四个,就像绽开的豆荚上的豆子。赶车人高高地坐在车上,沉重地坐在座里摇摇晃晃。这活在保罗眼里一点也不敢轻视。他那又圆又小弹壳般的脑袋上的头发,在太阳下面晒得几乎发白,那粗壮的红胳膊懒懒地耷拉在麻布围裙上摇来摆去,白色的汗毛闪闪发光,红红的睑发着光,在阳光下睡眼惺松。几匹棕色的漂亮的马,自觉地跑着,倒更像这个场面的主人了。
保罗希望自己是个傻瓜。“我希望,”他心里暗自思量,“我倒不如像他一样肥胖,做一只太阳下的狗;我希望我是一头猪,或是一个给酿酒商赶车的车夫。”
最后,阅览室终于空了。他匆匆在一片小纸上抄下了一条广告,又抄了一条。然后溜了出来,松了一口气。母亲还得看看他抄写来的东西。
“是的,”她说,“你应该试试。”
威廉曾经用规范的商业用语写了一封求职信,保罗把信略加修改,抄了一遍。这个孩子的书法很糟糕,所以样样在行的威廉看到他的字,不由得烦燥起来。
这个当哥哥的变得爱炫耀自己了。他发现在伦敦自己可以结交比贝斯伍德的朋友地位高得多的人,办公室里的某些办事员已经学过法律,或多或少地当过一段时间的见习生。威廉性格开朗,不论去哪都广交朋友。不久,他就拜访出入一些人家,而这些要人是在贝斯伍德,对那些无法高攀的银行经理都有些看不起,对教区长也不过冷淡地拜访一下而已。因此他开始幻想他已经成为一个大人物了,实际上,他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成为一个绅士阶层的人,也相当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