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花媚香因志和在巫岫云席面上吃酒叫局,到得迟了,恐怕志和发作,预先使个性儿,把他罩住。听志和讲起乌里阿苏打骂花彩蟾的事情,说他不应该指桑骂槐,假意发怒,举手把志和头上乱摘乱打。志和躲避不迭,口中大嚷:“休得如此!我有话讲。”媚香始停了手,已是喘嘘嘘的,闹出一身汗来。台面上的客人,看了这种光景,没一个不笑得眼睛没缝。志和见媚香住手,摸了摸头,向媚香看了几眼,要想发几句话。媚香先抢口道:“你瞧我则甚?敢是恨我坐在这里!我马上就去也好。”说毕,又扑嗤的向志和一笑,将身一侧,把口凑到志和耳边道:“我老实对你讲一句话,你今天在这里吃酒,叫我的局,我不与岫云吃醋也就够了,怎么反怪我到得迟慢,生起气来?如今闲话休题,散了台面,快些到我那边去。倘是今夜住在这里,那可我一定不依!”志和本来也是个能说能行的人,不知怎样,今天见了媚香,被他笼络住了,听了他这几句说话,暗想:“媚香平日待自己不错,为甚今夜不到他一边去吃酒,却在这里请客?怪不得他着恼。”心上大大的过意不去,因也将口凑在媚香耳上答道:“今天这酒因是岫云生日,被阿翠金到福安居硬拖来的,并不是我的本心。你既这样的说,一散台面,我立刻就来是了。你莫动手动脚的,再要打人。”媚香笑道:“我不打你,那一个打?倘然你早些怕打,早早成了人了,为甚还要我来动手?”志和道:“休得取笑。”回头对阿翠金说:“这台酒吃得时候久了,外面与后房间的客人,怕他们等着心焦,快上干稀饭罢。”阿翠金道:“那是不要紧的,可还再用几杯。”冶之道:“酒已够了,当真我们散罢,干稀饭也吃不下去。”少霞等也是这样的说,大家立起身来。
志和见媚香还坐着不动,因说:“你也可以去了,还要坐着做甚?”媚香道:“来得慢,应该去得慢些。如今你们真个台面散了,难道我坐在这里生根不成?自然也要回去。”说罢,站起身来,又附在志和耳上,说了好几句话。志和点头答应。媚香始回转身,说了句:“各位停刻一同过来。”姗姗而去。众人多说:“媚香这人,做客人的工夫狠好。”旁边岫云看了,已明知他暗怀醋意。却面子上一点不露,只当他没有这事,随着众人附和几句。
其时台面上只有卫莺俦,因格达说要翻台,还没有去。乌里阿苏见了,问格达:“究竟怎样?”格达道:“说去自然竟去,就请众位一同前往。不过我想吃一口烟再走。”卫莺俦道:“烟到我们那边吃罢,很便当的。”格达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分付长随进房,把烟具取了,先到迎春坊去。屠少霞等因格达的脾气不好,很怕与他同淘,争奈被逢辰一个个替他请着同去,众人却不过情,只得答应下了。依旧是岫云台面上的几个客人,只少了夏时行一人,因格达有些看不上眼,并不要一定请他,逢辰也不去勉强。夏时行恼在肚里,想起:“五六月间的时候,那一个人见了,不要拉着他吃酒、碰和?只隔得几日工夫,怎的就受人奚落!”暗暗叹一口气,谢过志和,别了众人先走。众人也出了巫家,取道向迎春坊而去。
莺俦坐了轿子在前,叫小大姐阿云跟着客人在后。到得院中,格达已烟瘾大发,睡下炕去,长随过来装烟,乌里阿苏也是一样。一口气吃了二钱有余,方才精神抖擞,分付莺俦交代相帮,喊两台菜来,须要白壳盆子,排翅全鸭,那酒是要言茂源的。莺俦诺诺连声。少顷,酒菜已来,众人入席。大拉斯坐了首位,康伯度第二,其余相将坐下。阿云取过局票,请众人叫局,大家多是原班,少霞要想换花笑春,被邓子通与潘少安不许,只得仍旧也叫了媚春,少安并在局票上边注了“阿珍跟局”四个小字。
酒至半酣,叫的局多已到了。子通对阿珍把“少霞要叫笑春,是我与潘大少爷不依,方才仍叫你家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阿珍称谢,并向少霞哼了一哼,却一句话也不说。少霞只当得并没听见,捏着媚春的手,在那里细数他指上边有几个螺纹。子通趁这个便,就与阿珍把话兜塔,格达与乌里阿苏也叫阿珍到身边问话,弄得阿珍跑来跑去,忙个不了。子通尚与他说:“有一句要紧话儿。”叫他附耳上来。阿珍不肯,在少霞的背后一立,说:“我腿酸了,有话停刻说罢。”子通道:“你干了甚事,此刻腿酸?”阿珍闻言佯怒,在台面上取了一把瓜子,向子通撒去。子通把手一挡,散得满台皆是。阿珍又取了一只花红,要掷子通。少霞抢住他道:“你干甚么?”阿珍道:“谁叫他出口欺人,我一定不依。”少安把他手中的花红取过,道:“看我与你们两家讲个和罢。”说毕,把这花红吃下肚去。阿珍见了一笑,少安向阿珍之目示意。阿珍取第二只花红来抛少安,又被少安吃了,阿珍笑个不住。
子通看他如此讨人欢喜,心上边更是爱到万分,只碍着少霞在座,不便转局。格达与乌里阿苏,也与子通一样心思。可巧台面上有一盆凉拌鸡丝,格达嫌芝麻酱放得少了,向莺俦与房间里人发话,值台面相帮听见,说:“少了好添些上去。”格达又与相帮大闹起来,说他出言不逊,“混帐”、“忘八”的骂个不住。莺俦大惊,忙与房间里人用好言劝慰,一面把相帮喝了出去。格达尚怒气不息,莺俦只得央恳乌里阿苏与台面上一众客人,多来相劝,方才没事。
子通就乘这个机会,见少霞在那里一心的与格达讲话,他走到阿珍身边,叫阿珍低下头来私问:“媚春可上书场?”阿珍道:“你要问他做甚?”子通道:“我想点他的戏。”阿珍道:“点戏自然要去,若没点戏,那有上书场的工夫。但不知你想点他几出?”子通道:“至少十出,多些念出。”阿珍一头听子通说话,一头把他细细估量:“因他口气阔大,举止奢豪,又见那一双馋眼,看得人火一般热,这心里头不问可知。不过这人年纪已是四十多了,品貌又不甚好看,他既然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乐得敲他一敲。先试试他花钱的力量如何,倘是果然有些手面,何不串他一串?若是个银样腊枪头儿,开口吓住了他,岂不甚好。”主意已定,附耳答道:“十出念出的戏,那是熟客点的。你是个何等样人,又是第一次点戏,亏你说出口来!”子通道:“念出戏也不算少了,人家先生在书场上做户生客,两出也是有的。”阿珍道:“那是天天上书场的先生,方是这样的。不听见陆兰芬、林黛玉、金小宝上响遏行云楼么?每人多是一百多出点戏。苏州到的王宝钗,就是东合兴的蘅香仙馆,单名一个瑶字,唱得好青衫子,《落花园》、《祭长江》、《彩楼配》、《玉堂春》那些戏文,真是没有盖招。第一天上天乐窝书场,有个客人要提倡他,包了五张桌子,点了他五十出戏。另外尚有几户客人,也有点二十出、包两张桌子的,也有点十出、包一张桌子的,总共点了足足一百出戏,包了十张桌子。这事晓得的人甚多。媚春虽然比不上兰芬、黛玉、小宝、宝钗,却也不容易到书场上去。你当真有心做他,必须多点几出戏儿,多包几张桌子,装装他的场面。说定那一家书场,便上那一家去也好。”子通道:“书场上也有包桌的么?这是几时起的?上次我到上海,还没有听见这话。”阿珍道:“那是近时起的,一张桌子给他一块洋钱,却要说明于前,他们好去预备。”子通道:“预备怎的?”阿珍道:“包桌不比散坐,须拣第一、第二排正中座儿。每桌上铺了台毯,摆四只玻璃盆子,装些水果点心,还有台上自鸣钟、花篮、瓶花等各种摆设,装潢得真是花团锦簇,比戏馆里年夜边案目拉局,还要好看些儿。”子通道:“原来有这许多花样,怪不得书场里的生意甚好。你既是这么样说,索性给你合媚春一个脸子,点他一百出戏,包他十张桌子何如?”
阿珍说了这许多的话,起初只望他多点三十念出,故把王宝钗点五十出戏好客人作个引子,谁知子通一改口就是一百出戏、十张桌子,这种客人,洋场上曾有几个?况且书场里花的钱既是这种撒漫,别的地方,自然更不必说了。看来做下去,比着少霞还要阔气几倍。不由不心花怒开,连忙笑迷迷丢个眼风,问子通道:“此话可真?”子通道:“谁来哄你?”阿珍又道:“不晓得你是明天、后天,在那一家?”子通道:“自然明天,若说那家书场,你去定罢。”阿珍道:“小广寒去可好?那边招呼的人,很还周到。”子通道:“既是你说他好,就是小广寒罢。”
二人正讲得津津有味,格达的脾气已经发过,劝的人多不开口了。少霞偶然回头,对背后一望,只有媚春坐着。不见阿珍。四下一瞧,看见他在那里与子通讲话,不免有些醋意,顿时脸色发变。阿珍是随处留心的人,急忙把子通一推,低说一声:“明天我到你栈房里来再讲。”飞也似的跑过少霞那边,附在少霞的耳上说:“邓予通一相情愿,要做媚春,到书场上去点戏,你想媚春可是轻容易上书场的?我要他点一百出戏、包十张桌子,你想好也不好?”少霞道:“他答应了你没有?”阿珍道:“他怎的答应?”少霞道:“你这句话有些不妥。”阿珍道:“有甚不要?”少霞道:“你不晓得,他是个厦门有名的首富,家里头不知有几百万资财。莫说点一百出戏、包十张桌子,就是再多几倍,他也未必放在心上。倘然明天应允了你。那便怎样?”阿珍假意踌躇道:“他很有钱么?我只道一个土头土脑的人,一百出戏,必定把他吓到个死心塌地。如今既是这样,且待明天再说。”少霞默然不语。
阿珍见他上了心事,怕的是说穿了,不许他做姓邓的客人,慌忙想些别的话儿,把这事岔了开去。恰好台面上叫来的局,一个个多已散了,阿珍也装过水烟要走。少霞问他可到生意上去,阿珍怕少霞疑心。因说:“天不早了,不去也好。我与你一同到仁寿里罢。”少霞始满心欢喜的,等阿珍把媚春送了出去,站起身来谢过格达,别了众人,匆匆就走。格达尚要留他坐一刻儿,少霞那里再肯,只得送他出门。众人见少霞去了,也多各散。
子通与温生甫两个,同到新清和金粟香家打了一个茶围,又同到弄内生甫做的花小桃家坐了一回。小桃要生甫碰和,生甫说:“前天方才碰过,怎么今天又要碰起和来?”小桃房间里的人说:“这几天中秋近了,生意清得个不像样儿,你不替小先生碰和,那个来碰?”生甫道:“碰和是可以的,但我自从到了上海,已在你们院子里吃过十二台酒,碰过念多场和了。做的是一个小先生,对对和却没有碰过,你们说起来终是后补。不晓得这小先生,到底真正是一个小的,还是个尖先生、吕先生,不要把我当做瘟生看待。温生甫虽是姓温。那瘟生是断不做的。”房间里人听罢,一齐笑起来道:“温大少爷真是笑话来了。因你百家姓上,别的姓儿都不去姓,偏偏姓这‘温’字,名字又巧巧接上一个‘生’字,才有人与你取笑,把底下边台甫的‘甫’字割掉,单单叫你‘温生’,却那一个人真把你当做瘟生看待?况且我们小先生年纪尚小,今年虽说是十五岁了,其实十四岁还没有足数,怎能够做大生意儿?你断断不要疑心。像你这般的照应我家先生,往后真个大了,那怕没有好处到你?”旁边又有一个老娘姨道:“话是这么样说,我看小桃先生年纪虽小,身体却发得甚早。温大少爷当真喜欢着他,何不就与他拣个日子梳栊,也是一桩最妙的事。不知温大少爷心里甚样?”
生甫听了这话,涎脸问道:“梳栊要些什么东西?”老娘姨道:“小桃他有个娘,我们作不得主。平时却曾听见他说,只要一副金镯,二三百块洋钱,下脚喜封在外。”生甫摇头道:“不太费么?”老娘姨道:“人家是个黄花闺女,说甚太费?”生甫尚要盘问,子通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把他轻轻一扯,扯至烟炕上坐下,附耳问道:“你瞧小桃还是小先生么?别的不要说他,只看他眼睛上边,天天有两个黑圈,好像戴了墨晶眼镜一般,小先生那里来的?怎么你还没下过水,今天尚在那里说这种话?”温生甫道:“照你说来,小桃早已大了不成?我却不信。”子通道:“为甚不信?”生甫道:“我这几天常在这里走动,不见他有甚住夜客人。”子通忍不住笑道:“他有住夜客人,肯来告诉你么?你虽天天在此走动,不见得夜夜住在这里,怎晓得他内里的事情?”生甫听了,依旧摇摇头,说:“未必,未必。我每夜不来则已,来了必要到他们打烊才走。倘有住夜客人,怎么瞧不出来?”子通道:“你走了,还瞧得见么?”生甫道:“走了虽是瞧不见他,方才讲话的这老娘姨与我狠好,当夜有什么事,明天他一定告诉我听。连小桃坐夜马车,被一个戏子吊他膀子,幸亏没有成功的事,我面前多肯说将出来,却从没提起有怎夜客人,看来当真还小。子翁,你莫错疑了他。”
子通见提他不醒,只得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你做你的瘟生,我也不来管你这帐。”生甫微笑道:“梳栊本来也说说罢了,你莫认我真个有这意儿。不过今天他们我要碰和,你可能算数一个?”子通道:“天已一点钟了,眼前又只有你我二人,若要请起客来,不怕天要亮么?”生甫道:“不是这么样说,你倘然答应了我,别的人不去请他,我就叫小桃与房间里人同碰,输赢多是我的。”子通闻言笑道:“你免了罢,我马上就要去了。你要照应相好,却把朋友熬个全夜,我问你于心何忍?”生甫愕了一愕,道:“如此说来,这一场和,碰不成了。”子通道:“今天不碰,明天、后天岂不一样?”生甫道:“样是一个样的。他们这几天因生意清淡,才要我做个场面,我怎能一口回绝?这么样罢:我们碰一圈庄,不算输赢,给他十二块钱,算一场和可好?”子通听罢,冷笑答道:“既然你情愿把他十二块钱,这一圈庄碰他则甚?索性给他一场和钱,账上写一场和,岂不甚好?”生甫点点头儿,当真笑嘻嘻在身边摸出十块洋钱的一张中国通商银行钞票并两块现洋钱来,交与老娘姨,说是一场和钱,皆因天已不早,和不碰了。老娘姨接了洋钱,谢了一声,满心欢喜。房间里人,也一个个巴不得这样最好,免了全夜辛苦,当场把外面堂里的下脚洋钱拆了出去。带房间的,照例进来绞了一次手巾,又去备稀饭菜,端整稀饭。谁知子通定不肯吃。生甫留他不住,只得由他先去,自己吃过稀饭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