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1

作者:(奥)弗兰兹·卡夫卡    更新时间:2013-07-25 16:29:00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向前走去,寻找今晚投宿的地方。客栈倒还开着,客栈老板尽管已经没法给他腾出一间房间来,而且时间这么晚,意想不到还有客人来,也使他感到恼火,可他还是愿意让K睡在大厅里的草包上。K接受了他的建议。几个庄稼汉还坐在那儿喝啤酒,但是他不想攀谈,他到阁楼上去给自己拿来了一个草包,便在火炉旁边躺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很暖和的地方,那几个庄稼汉都静悄悄的不吱一声,于是他抬起疲乏的眼睛在他们身上随便转了一圈以后,很快就睡熟了。

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给人叫醒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穿得像城里人一样,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儿,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正跟客栈老板一起站在他的身边。那几个庄稼汉还在屋子里,有几个人为了想看得清楚一些和听得仔细一些,都把椅子转了过来。年轻小伙子因为惊醒了K,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歉意,同时作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城守的儿子,接着说道:"这个村子是属于城堡所有的,谁要是住在这儿或者在这儿过夜,也可以说就是住在城堡里。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耽搁。可是你没有得到这种许可,或者起码你没有拿出一张这样的证件来。"

K已经支起了半个身子,现在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人,他说:"我这是闯进了哪个村子啦?这儿有一座城堡吗?"

"一点不错,"年轻小伙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这时,满屋子的人都对K这句问话摇头,"这儿是我的大人威斯特一威斯伯爵的城堡。"

"难道一个人得有一张许可证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似乎想弄清楚自己所听到的会不会是一场梦。

"一个人必须有一张许可证,"那个小伙子伸出臂膀向那些在场的人说,他那种手势带着鄙视K的嘲笑意味,"难道一个人不需要有许可证吗?"

"唔,那么,我就得去搞一张来,"K说,打着哈欠推开毯子,像是准备起来的样子。

"请问你打算向谁去申请许可证?"小伙子问他。

"从伯爵那儿呀,"K说,"只有这么办啦。"

"深更半夜的,想从伯爵老爷那儿去搞一张许可证!"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叫嚷了起来。

"这样办不到吗?"K冷冷地问道。"那你干吗叫醒我?"

这一下把小伙子惹恼了。"你少耍你这种流氓态度!"他嚷道。"我坚决要求你尊重伯爵的权威!我叫醒你是通知你必须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

"这种玩笑已经开够啦,"K用一种特别冷静的声调说着,重新躺下来,盖上了毯子。"你未免有点儿过分啦,我的朋友,明天我得谈谈你这种态度,假如需要的话,客栈老板和诸位先生会给我作证的。让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明天就会带着工具坐了马车来到这儿。我因为不想错过在雪地里步行的机会,这才徒步走来的,可是不幸我一再迷失路途,所以到得这么晚。在你想要来通知我以前,我早就知道上城堡去报到是太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今晚权且在这样的床铺上过夜的缘故,可是你,不妨说得客气一点,却粗鲁无礼地把我吵醒了。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先生们,晚安,"说罢,K就向火炉转过身去。

"土地测量员?"他听见背后这样犹豫不决地问着,接着是一阵沉默。但是那个小伙子很快又恢复了自信,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充分表示他关心K的睡眠,但是他的话还是能让人家听得很清楚。他对客栈老板说:"我得打电话去问一问。"这么说,在这样一个村店里居然还有电话机?凡是应有的设备,他们全都有。眼前这个例子就使K感到惊奇,但是总的说来,他也确实预料到的。电话机似乎就装在他的头顶上面,当时他睡意正浓,没有注意到。假如那个小伙子非打电话不可的话,那么,即使他心眼儿再好,也还是免不了要惊动K的,因此,惟一的问题是K是否愿意让他这样干;他决定让他于。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装作睡觉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又翻转身来,仰天睡着。他看得见那些庄稼汉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来了一位土地测量员,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扇通向厨房的门已经打开,整个门框给客栈老板娘那副庞大的身子堵住了,客栈老板踮着脚尖向她走过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电话机上的对话开始了。城堡的城守已经睡着了,可是一位副城守副城守之-名叫弗里兹的还在那儿。那个小伙子一面通报自己是希伐若,一面报告说他发现了K,一个其貌不扬、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枕着一个小背囊,正安静地睡在一只草包上,手边放着一根节节巴巴的手杖。他自然怀疑这个家伙,由于客栈老板的显然失职,那么他,希伐若,就有责任来查究这件事情。他叫醒了这个人,盘问了他,并且给了他正式的离境警告,可是K对待这一切的态度很无礼,也许他有着什么正当的理由,因为临了他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雇来的土地测量员。当然,这种说法至少总得要有官方的证实,所以,他,希伐若,请求弗里兹先生问一问中央局,是否真的盼望过这么一个土地测量员来着,然后请立刻电话回复。

这样,当弗里兹在那边查询,小伙子在这边等候回音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K没有挪动位置,甚至连身子也没有动一下,仿佛毫不在乎似的,只是望着空中。希伐若这种混合着敌意和审慎的报告,使K想起了外交手段,而像希伐若这么一个城堡的下级人员居然也精通此道。而且,他们还勤于职守,中央局在夜里还有人值班呢。再说,他们显然很快就回答了问题,因为弗里兹已经打电话来了。他的答复似乎够简单的,因为希伐若立刻放下了听筒,生气地叫了起来:"就跟我原先说的一样!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一个普通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而且说不定比这更坏。"K一时转念,希伐若、庄稼汉、客栈老板和老板娘也许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为了至少能躲避他们第一阵袭击,于是他紧紧地缩在毯子里。但是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而且,在K听来,铃声似乎响得特别有力。他慢慢地探出头来。尽管这回电话不可能也跟K有关系,但是他们都静了下来,希伐若再一次拿起听筒。他谛听了对方相当长的一段话以后,便低声地说:"一个误会,是吗?我听了很遗憾。部长本人是这么说的吗?怪极了,怪极了。教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解释这一切呢?"

K竖起了耳朵。这么说,城堡已经承认他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啦。从这一方面来说,这样对他是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关于他的情况,城堡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报告,估计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含着微笑接受了这样的挑衅。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对他很有利,因为假使他的解释是对的,那么他们就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有比之于自己所敢于想望的更多的行动自由。可是假使他们打算用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的这种高傲的上司对下属的态度把他吓跑,那他们就打错了主意;这一切只不过使他身上感到有一点不好受,如此而已。

希伐若怯怯地向他走过来,但是他挥了挥手把希伐若赶走了。客栈老板殷勤地请他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他也拒绝了,只是从老板手里接受了一杯热茶,从老板娘手里接受了一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他甚至不用提出让大家离开这间屋子的要求,因为所有的人都转过脸去一拥而出了,生怕他第二天认出他们是谁。灯已经吹灭了,最后静静地留下他一个人。他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在他身边跑过一两次也没有把他惊醒。

吃了早餐以后,客栈老板告诉他,早餐以及他所有的膳宿费用都由城堡负担。他准备马上出门到村子里去,但是看到老板似乎为了昨天晚上怠慢了他,老是含着沉默的哀求在他的身边打转,他对这个家伙感到有点怜悯起来,便请他坐一会儿。

"我还没有见到伯爵,"K说,"可是他对活儿干得好的人,准会付给优厚的酬报的,是不是?像我这样路远迢迢从家乡跑到这儿来,就得在口袋里装进一点东西才能回去啊。"

"体面的先生用不着为这种事情犯愁。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抱怨人家少给了他工钱的。"

"唔,"K说,"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胆小的人。即使对伯爵那样的人,我也敢表示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啦,用不着费什么麻烦就把一切事情都解决,那就更好了。"

客栈老板坐在K对面的窗架边上,不敢找舒适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那对棕色的大眼睛含着忧虑的神色直愣愣地望着K。起初他一心想跟K在一块儿聊聊,可是现在他似乎又急于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要向他盘问伯爵的情况,还是在这个他认为是"绅士"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破绽,因而害怕了呢?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望着挂钟说道:"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你能给他们在这儿安排一个住处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会跟你一起住到城堡里去吗?"

难道客栈老板真是这么乐意把大有希望的顾客,特别是K这样的人放走,毫无条件地把他转让给城堡吗?

"这现在还说不定,"K说。"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要是我必须在这下面村子里工作,比方这么说的话,那我在这儿住着也许更妥当一些。再说,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了解城堡,"客栈老板悄悄地说。

"当然,"K回答道,"一个人的判断不应该下得过早。我眼下只知道他们懂得怎样挑选一个优秀的土地测量员。说不定也还有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吧。"说着,他站起来想摆脱面前这个客栈老板,因为这家伙正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哩。想要赢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出去,这时看见墙上一只暗淡无光的框架里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炉边的铺上时,早就打量过,可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还以为是钉在木框上的一块普通底板呢。可是现在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幅画,是一个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头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又高又大的前额和结实的鹰勾界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由于这样的姿势,他那满腮的大胡子就都给下巴颏压住了,而且还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没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好像没法子把脑袋撑起来似的。"他是谁?"K问。"是伯爵吗?"他站在画像前面朝客栈老板转过身去。"不,"客栈老板说,"他是城守。""这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守啊,"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不,不,"客栈老板说,他把K拉近一点,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副城守,而且是职位最低的一个。"在这会儿,K觉得客栈老板正像是一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坏蛋!"K笑了一笑说。可是客栈老板没有笑,他接下去说道:"可就说他的父亲,势力也就不小呢。""你给我站远一点吧,"K说,"你以为谁都是有势力的,我,说不定也是有势力的,是吧?""不,"他胆怯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可并不以为你有势力。""你的眼睛可真厉害,"K说,"说实话,我可真的不是一个有势力的人。所以我认为我尊敬有势力的人并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而且也不经常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为的是使他高兴起来,唤起他的友谊。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实在还很年轻哩,脸蛋儿挺嫩,几乎还没有长胡子;他怎么会娶上那个身材那么庞大、年岁比他大的妻子呢?从一扇小窗口里就能望见她赤露着胳膊肘儿在厨房里忙得直打转儿。K不想再勉强赢得他的信任了,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好容易把他逗出来的笑容吓跑。这样,他就仅仅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跨进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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