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下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23 09:59:30

从乡下回到寺区,他又把我抱起,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我背起,走过庭院,爬上楼梯,这不禁使我回想起昔日的那一个圣诞节之夜他背着我去沼泽地的一幕情景。我们谈论中还没有提到过我这个阶段的命运变化,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最近的生活经历知道到何种程度。我现在一切都信赖他,他现在没有涉及到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当天晚上他正在窗口怞着他的烟斗,我在充分的考虑之后问他:“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

“我听说过,”乔答道,“老弟,我知道不是郝维仙小姐。”

“乔,你听别人讲了是谁吗?”

“唔!皮普,我听说是那个派人来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里送钞票给你的人。”

“就是那个人。”

“真叫人想不到。’下显得很平静地对我说道。

“乔,你听说他死了吗?”我立刻又问道,心里很没有底。

“你说什么人,皮普?是那个派人把钞票送来给你的人?”

“是啊。”

“我想,”乔思索了好长一会儿,把眼光避开我,望着窗洞下的椅子,“我确听到有人说过,虽然说的方式各有不同,不过意思都和这差不多。”

“乔,你听到过有人谈到他的一些情况吗?”

“我倒没有特别听到别人说起,皮普。”

乔站了起来并向我坐的沙发走来,我便开始对他说:“要是你喜欢听的话,乔——”

而乔俯身看着我,说道:“老弟,你听我说。皮普,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我们是吗?”

我羞愧得无言以答。

“那么,这就行了,”乔仿佛我已作了回答似的说道,“这就很好了,我们的意见就一致了。噢,我的老弟,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谈论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必要谈论的话题呢?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何必非谈这没有必要的话题呢?在天之主啊!你可想到那可怜的姐姐吗?想到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吗?你可记得那根呵痒的棍子吗?”

“我完全记得呢,乔。”

“我的老弟,你听我说,”乔说道,“你记得在那根呵痒棍飞舞过来时,我总是尽量挡住它,不过我的能力有限,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一旦你那可怜的姐姐居心要打你一顿时,”乔又开始用他那惯用的大发议论的神气说道,“我要是挡上去不让她打,事情就更糟了,她就要更加重重地打你。我看出了这件事,我知道,这一来她就先揪我的胡子,然后把我的身子摇上几摇(你姐姐过去的这行为我是多次领教),如果这样一来,那个小孩子免得被打倒也算了。可是那个小孩子到头来还是被打一顿,而且打得更重,我的胡子也被掀了,我的身子也被摇了,于是久而久之我从中悟出道理,心想,‘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看到的只是伤害,而看不到任何好处。’所以,先生,我要你来说好处究竟在哪里?”

乔正等着我回答,我便说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乔同意地答道,“你说我想得对吗?”

“亲爱的乔,你想的永远都对。”

“唔,老弟,”乔说道,“你这样说就得坚持这样想。其实说我的话永远对,我倒认为我说的话很可能更多是错的,如果有对的,那我说的这句话是对的,即在你小时候,你隐瞒了一些小事,你之所以隐瞒,主要是因为你知道葛奇里在阻挡你姐姐的呵痒棍时是力不从心的。所以,我们两个人就不必去想这件事了,也不去谈论这些没有必要谈论的主题。在我这次来你这儿之前,毕蒂花了很多津力帮我出主意(因为我很笨拙),要我如此地看问题,如此地说,等等。’乔对他自己的这一套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得意,他又说:“现在这两点都已做到。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就得对你讲真话。也就是说,你不必想入非非,现在你就应该吃晚饭,应该喝兑水酒,应该裹着被单睡觉。”

乔离开了这个话题是做了津心安排的;毕蒂以女性特有的智慧早就对我了如指掌,她运用柔密的机智和善良的心肠对乔作了心灵的开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乔是否知道我如何穷,我的大笔遗产和远大前程已经消融,就像沼泽地上的太阳使雾气消融一样,我不得而知。

还有一件发生在乔身上的事,在刚刚开始时,我对它无法理解,但不久便有所悟,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原来当我的身体开始由弱而强,由重病而复原的时候,乔对我好像出现了些不调和。因为还在我病得不能起床时,我需要完全依赖他,我的老伙伴以昔日的声调,以昔日的称呼来称呼我,叫我,如亲爱的皮普,亲爱的老弟等。这对我来说就如心中的音乐。我也用昔日的老调子对待他,他允许我这样称呼,我内心只有幸福与感激。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对他虽一如往故,乔对我却有了一些微妙的疏远。起先,我对此茫然不解,不久,我便察其原因,一切都出自我,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

啊!这都是由于我对他的态度而使乔得到一个结论,怀疑我的忠诚,等到患难一过,我就会逐渐对他冷淡,而最后把他抛弃。本来乔有一颗无辜的心,而我使他生出了戒心,因此他从本能上意识到,当我身体由弱而强时,他对我的信任便开始转弱,他想,与其等到我从他身边挣脱而出,不如在适当时候放手让我自去为佳。

记得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去往寺区花园进行散步,我依偎着乔的胳膊缓缓而行时,我端详出他身上的这种变化已相当明显。我们在光亮而又温暖的阳光下小坐休息,眺望着河上风光。当我们站起来时,我偶然对他说道:

“乔,你看!我身体强得能自己走了。看,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

“你可不要劳累过度,皮普,”乔说道,“不过,先生,我能看到你走回去,我心中可高兴呢。”

这里他用了“先生”一词,叫起来就很刺耳,但是,我怎么能提出抗议呢!所以只走到花园的门口时,我便假装着对他说现在我不行了,比过去还不如,请他用手臂扶住我。乔扶着我走,我看这时他已心事重重。

至于我本人,也同样心事重重,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乔的这种心理变化,我忏悔的心里是非常惶恐不安的。可是要我以详情实告,又难以启齿,我本不该向他隐瞒,应全盘告诉他我目前的处境已是无路可走了。不过我向他瞒了这些不能说一无理由,我内心明白,只要我以实情相告,他就会提供给我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我心中明白,我不能让他来帮我忙,要他帮我忙,我也于心不安。

这一个夜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心事重重的。我在睡觉之前却想到我已下了决心,过了明天再说,因为明天是星期天,我想从新的一周的开始,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准备在星期一上午和乔开诚布公,谈谈他的变化,把我保留在思想中的最后痕迹摆脱,我要告诉他尚存在我心头的秘密(这是心中保留的第二件事,至今尚未泄密)。我要告诉他为什么我不下决心到赫伯特那里去。我想,这样我和他开诚布公,他身上的变化自然会被克服。我澄清了事实真相,乔也会澄清了事实真相,我作出了决定,他也会心情和谐地作出决定。

星期天我们过得十分恬静自在,乘车去到乡间,然后漫步在田间。

“乔,我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得感谢上天才是。”我说道。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朋友,老兄弟,你已全部好了,先生。”

“乔,对我说来,这一个阶段是多么值得纪念啊。”

“先生,对我说来也是一样。”乔答道。

“乔,我们有这么一段日子共同生活,我将终身不忘。我知道,我们过去的日子我确实忘记了一会儿;不过这些日子我们的共同相处,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皮普,”乔似乎带些儿烦恼而慌忙地说道,“我们过得可高兴啦,亲爱的先生,我们以往的事已经过去了。”

晚间我已经睡到了床上时,乔来到我的房间,在我这段恢复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来。他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是否感到现在身体和上午时一样好。”

“一样好,亲爱的乔,我感到非常好。”

“老弟,你是不是感到越来越有力气了?”

“是这样,亲爱的乔,力气慢慢大起来了。”

乔用他那只又大又善良的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晚安”,我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

次日一早我便起身,感到津神爽朗,力气大增。我下定了决心把一切心头之事全盘告诉乔,再不拖延,准备在早饭之前便和他谈。于是我立刻穿好衣服,奔向他的房间,并且想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今天是我第一次起得如此之早。我一到他的房间,便看到他已不在;不仅他不在那里,而且人走物空,连他的箱子也不在了。

我又连忙向餐桌跑去,只见桌上放了一封信。信的内容简短,如下:

“你病体已康复,我不想再打扰你,故不辞而别。亲爱的皮普,没有了乔你会更好。

乔”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信封里还附着一张收据,这是替我还债的收据,正是这笔债使我差点被拘捕。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事情真相,我本来还以为我的债主已经暂不索取,或者延迟日期,等我病好了再说。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乔给我付了钱,确确实实是乔给我还了债,收据上还有乔签的名字呢。

现在留在我心头的唯一的事,就是跟着乔去到那亲切的昔日的铁匠铺,向他一吐衷肠,把心中的秘密毫不保留地相告,并致以歉意,以表我内心的懊悔之意,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心头保留的第二件事。开始时这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踌躇在我的心头迟迟不去,而最后终于形成了一项心愿。

我的这一个心愿就是我要回到毕蒂的身边,我要向她表明,如今我悔恨万分地丧魂落魄而归,我要向她倾吐我,已经失去一切我曾经想追求的,我要让她回忆起我们在最初不愉快的时刻相互交流的真情。然后我便对她说:“毕蒂,你曾经是那么喜欢我,而我的心却是浮游不定,结果误人歧途离开了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与美好。只要你用从前的一半情感来喜欢我,只要你原谅我的一切缺点和过错,只要你像接受一个孩子那般地接受我,宽恕我(我的心情确实难受,毕蒂,我需要你的语言来平息我激动的心,我需要你的手来抚慰我心头的创伤),我就会比以往要好,虽然不是很好,至少有一点儿好。毕蒂,我今后的行程由你来决定,究竟是回到铁匠铺和乔朝夕相处,还是在国内无论什么地方找一个职业,或是我们两人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机会正等待着我,非得到你的答复后我才能作出决定。而现在,亲爱的毕蒂,只要你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拥有一个新的世界,我就会成为一个新人,我就会努力奋斗,为你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心愿。我病体复原后的第三天,我便出发口到旧地,去寻找心头的愿望。我如此匆忙,就是为了把留下来的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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