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兆正所说的“他“,就是我

作者:吴正    更新时间:2013-08-21 13:18:02

  兆正所说的“他”,就是我。

  或者人,真有所谓命运层面之一说?不要说兆正,这么个才思与感情都如此**丰富的大作家了,就连我,也在五十天命年过了之后常作类似的不着边际的联想,我是谁?他是谁?我会不会是那个命运层面上的他?而他,会不会又是这个命层上的我?

  那湛玉呢?湛玉是一个实体与影子的分身,属两个不同的命运层面?是吗——是这样吗?

  有时,我真也让自己的胡思乱想给搞糊涂了,我想过去看精神或心理科医生,觉得自己老欢喜钻某种思维的牛角尖会不会是一种病态?

  但我却因此而写诗。我在经商之余写了大量很不错的诗。有时,诗潮一涨上来,整个人便生活在漫天缤纷的意象之中了,分不清了那条幻与真的界线。待到思绪纷纷沉淀下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还两脚站地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而那些来若烟去若风的意象都已凝结成为了几册搁放在了案头的,作者栏目里真真实实写着自己名字的诗集,心中感到既充实也惆怅;既欣喜又着色了些许无缘无故的失落与空虚感。

  但人家说,这便是诗人的忧戚病了。这不是什么真病,反倒是,一旦再也找不回了这种病症的诗人才是个诗源告涸的普通人。对此看法,我始终有些疑疑惑惑。后来,我发现,原来兆正的思路也是经常会在这一种方面产生偏执与倾斜的,这个发现令我情绪振奋,心情也踏实了不少。

  这都是在我对他的作品的仔细阅读和推敲之中体味到的一些飘飘忽忽的感觉,而且,连湛玉也都曾含含糊糊地提到过他的那些思路异常,“神经兮兮的,”她说。

  但我不以为然,我说:“兆正是个天份与禀赋都很高的作家,凡这么一个人,同时存在有某些异于常人的性格特征没有什么奇怪。”

  但她只是笑笑,笑中有一丝冷冷的意味。

  我又说:“他从来就是个孤独者,难道你不了解他?”

  “孤独者?孤独的本身就是某种阴暗心理的投影。”

  真的,这个世界不因为有了矗立与垒起才有了阴暗面的产生?原始的大片沙原上,一切都是平坦和光明磊落的。再说,没有投影的思想也不会有曝光上的层次感——这要看你从哪个方面来谈论这件事了。或者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于是只有用沉默来表示不再反对她些什么。

  其实,我对兆正的赞辞以及辩护都是由衷的。湛玉呢?假如从来都没有对他肯定过的话,她又怎么会将她的整个人连同灵魂都给了他?在那个时代,她之所以会不顾一切爱上他的原因是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才真正了解他。他需要她,他是因为她才不致于沦为一个彻底的遗世者的。她爱他,在当时是带点儿冲动以及自我奉献的性质的。

  但她不知道,在这世上了解兆正的人还有我。我对他的了解与理解是与年龄和人生阅历同时递增的,而她对他的,恰恰相反。以致到了今天,我经常会扮演他俩关系拔河赛中的她的对立面。我说,当两个孤独者刚走到一起时,大家都会感到一种不约而同的充实和安慰和突然被人理解以及理解人的感动,甚至由此感动而引发出来的爱。但渐渐地,他们又各自孤独去了——没什么,因为孤独就是他们的本性。在我解析他俩关系时我常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边缘模糊含意隐晦之语。我又说,在我们年青时代的政治高压期,物质极端匮乏,但一样有某个疯狂的精神旋涡中心来供社会能量凝聚,来令人产生某种自我价值感的幻觉。到了今天,物质泛滥了,信仰却崩溃了,一切心灵都随波逐流在一条精神虚无症的河床中,大江东去。当年,能摆脱那种强大旋涡的向心力的与今天能跳出这种虚无潮流的是同一种人。这种人都是极少数,但这种人是成功者。因为历史需要的成功者永远也只是极少数。而这种人又命定会是脱离了那一大片的遗世孤独者。他们之中的有些人能坚持到生命的终点,有些则不能。他(她)们抵抗不了这种长期孤寂的痛苦,他(她)们会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不自觉地滑出那条既定轨道,滑入另一种更大众化,因而也是更热闹的生命模式中去。

  不错,说这些话,我是有所指的,有时指他,有时指她,有时也不知是指谁——或者是指我自己。

  但湛玉望着我,不语。

  而且,我在说这些话时还会有一种强烈的投入感,仿佛这是一场戏剧,而我正进入到兆正的角色之中去代他思维,代他说话,代他在人生舞台上演出。我成了我自己和他共同的代言人。

  我的这种奇特而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直可以追溯到三、四十年前。那时,我俩是同班同学,我坐这一行,他就坐在隔邻一行的后两排位。

  他很少作声,不与人合群。他的成绩不好不坏,相貌也不俊不丑。同学们不太留意他的缘故可能是因为他不希望别人太留意他的缘故。大伙儿对他的突出记忆除了常迟到,被值日生没收了校徽与红领巾后溜进课堂的狼狈样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独特之处来了。多少年之后,当他已成功为了一名出色的作家,并与她结合成了夫妻,老同学们在聚会之时,大家都不无感慨地谈起这一件事来。大家都说,他是真人不露相啊,然而,最“识货”的,仍还不是湛玉?

  我想分辩,说,不!还有我呢。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因为,岂止“识货”,我简直感到,有时,我不就是他?他那两道压抑的眼光所包涵的思想,让我在一不小心接触到它们时便能产生心的不由自主的颤动和共振;而我自己的目光,会不会也以同一种的传递方式去到他的感觉中枢?这点我不知道。我平时嘻嘻哈哈,活跃而健谈,我成绩优秀受同学包围受老师赞许也受湛玉的青睐;而他,整日沉沉郁郁寡欢又寡言,但我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在一切生活的细节上的留意和观察,我想,会不会我只是台前的他?而他则是在台后操控导演着我的另一个“我”?

  我知道——我明白无误地知道,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在追求湛玉,暗地里追求她,并且在与我使着腕力与手劲的暗地里追求她。一旦发现了这项秘密后的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嫉意有时会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替代所压制;我与他在生存位置上的某种神秘关联并非无迹可寻。她后来真的属于了他,他又写文章又当作家,我并不感到太惊奇,我觉得其中是藏着些必然性的。就像我与他的表妹会阴差阳错地结合,而且我也写诗——是那种制不住冲动地想写诗,(有时,命运可以有多重变奏,我从来就将经商看作是它的一个变奏。)会不会对于我俩说来,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种殊途同归的表象呢?

  这些想法我都曾陆陆续续地表达过,是在我与湛玉作爱后,双双将手臂压在颈脖之下,眼望着天花板,用一种有一句没一句说一句停一句的方式说出来的。我说,或者有一天,一切又都会颠倒过来,但故事仍是同一只。

  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间便抽泣了起来,她将手臂复伸回暖烘烘的被窝中来,使劲地抱住了我。她的手和手指都冰冷,但躯体却滚烫得可怕,我感到它们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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