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我是福尔摩斯(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52:32

忍了又忍,雷摩斯实在忍不住了——就在从滨州开往昆明的火车已经进站,温晓云像个幼儿园里的小女孩似的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不放,而妈妈又用自己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女儿柔软的秀发时,他既突兀又不合时宜地问:“为什么?伯母,告诉我为什么?”

沉浸在离别悲痛中的一对母女,同时转过泪眼,错愕地望着这个小小少年,一时并不能领悟他的问题所指,可是瞬间,妈妈就明白了。她明白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不会默默死去的。它活着,活在这个世界形形色色的眼光中,哪怕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也会吹得它动起来。可是,对女儿也说不清的事,又如何对女儿的同学说?她垂下头,叹了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不要问了,什么也不要问了。小云有你这么好的同学,有路校长,我就放心了。”

“可是温晓云最需要的是你。”雷摩斯自己也想不到,他会用这么生硬的口气说话。温晓云的母亲愣了一下,感到自己好像被子弹击中。她的心,她的身体,都变成了一个伤口,一个裸露的、无法隐蔽的巨大伤口,血汹汹地涌出来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呻吟般叹息着,“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法说的,孩子你不懂。”

“不,我懂!”雷摩斯极力表现得沧桑、老练,而那种不管不顾的神情却流露出难掩的幼稚,“不就是被人诬陷贪污公款吗?伯母,谁诬陷你的,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好吗?”

火车就要开了,四周一片嘈杂。温晓云发急地朝雷摩斯使眼色,可是雷摩斯像瞎子一样视而不见,亮闪闪的目光直逼她的妈妈,一门心思期待着回答。温晓云着急了,只好说:“求求你不要问了好不好?你就是知道了也没用的。”

“谁说没用?我是福尔摩斯。”雷摩斯固执地坚持着,并且显得很高傲地——其实是掩饰心虚地扬起了下巴,因为连路校长的案子到现在也没破,这个福尔摩斯实在很内疚。幸好温晓云没有当着她妈妈的面揭穿他。他想了想,马上又说:“伯母,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过去在滨州诚信化工公司工作,对不对?”

“咦,你怎么知道?”温妈妈很奇怪。

“所以我是福尔摩斯嘛。”看到温晓云悄悄地在朝他撇嘴,他不敢再吹了。早晨他来找温晓云的时候先在门外悄悄听了好一会才进屋的,如果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也记不住,那岂不成了白痴?不过,福尔摩斯毕竟还是福尔摩斯,他在说出“滨州诚信化工公司”这几个字时,心里就有一丝怪怪的、异样的感觉。他紧抓着这丝感觉不放,突然,一道朦胧的光,把储存在大脑皮层的某个信息照亮了。激动使他微微发颤,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伯母,我还知道,你们的党委书记叫王国庆,对不对?”

“呵,是……你……在这里有亲戚?”妈妈惊讶得张口结舌。

“妈妈,雷摩斯是孤儿,哪有什么亲戚啊!”愣在一旁的温晓云,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时她打量雷摩斯的目光,就像打量一个外星生物。

在这些诧异的目光中雷摩斯的自信心陡增:“我以为所有的大人都低估了我们。他们总以为我们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情形完全不是这样的……伯母你就告诉我吧,我不但能理解,还会想出办法。”

尽管有些大言不惭,但毕竟打动了这位绝望中的母亲,她嗫嚅地点点头:“是的是的,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起。不过我这个案子,连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三年前我们公司要在东南亚的一个国家做一笔大的投资,汇款时我发现有些手续不符合财务制度,我就向王书记提出过,可王书记坚持要我这么做,我就执行了。那笔款子划过去以后,不知怎么落到了私人名下,这个人是厂里的副总经理,结果就变成了我和副总经理合伙贪污公款,尽管我连一分钱也没沾过。”

“那个副总经理呢?”雷摩斯煞有介事地问。

“事发时他就不见了,公安局通缉也没抓到。据说是潜逃国外了。”妈妈认真地回答雷摩斯,就像在法庭上面对一位真正的法官那样。

“他叫什么名字?”雷摩斯俨然是电影里的阿Sir ,仿佛正雄赳赳地整装待发,要去追捕犯罪嫌疑人似的。妈妈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孩子文弱的外表下,有一种跟年龄不相称的勇气和威力,在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一个磁场,一个完全不同于周围世界的强有力的磁场,天真也罢,幼稚也罢,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所以她依然那么认真地说:“副总经理姓秦,名字叫秦启明,是书记派他到……”一语未了,突然车站的铃声响了,那么凄厉那么决绝,震撼了站台上所有依依话别的人。妈妈好像听到了一道命令,蓦地惊醒,咽下了半截要说的话,急急叮嘱雷摩斯:“孩子,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事,连小云也不知道。你千万记住,不能跟任何人说,有人问也不能说。”

“伯母,你放心好了。”雷摩斯信誓旦旦,可是他的神情,他那眼睛眨动的样子,却让人很不放心。妈妈的一只脚已经跨上了车厢的阶梯,又回过头来,一手抓住女儿,一手抓住雷摩斯:“我的孩子们,不是妈妈不信任你们,而是……这件事的背景很复杂。如果你们不小心卷进去,会有危险的。不仅你们有危险,你们的路校长、童老师……说不定都会受到牵连。所以务必要注意……不不,务必要答应我——”

火车在这时启动,紧紧抓在一起的手不得不松开了。温晓云追着缓缓远去的母亲喊:“妈妈,我一定……一定听你的话,一定很乖很乖地等你回来,一定……”

轰隆轰隆的列车声把一个稚嫩的声音碾碎了。温晓云站定下来,幽黑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只透出无比的坚强。她咬了一下嘴唇,把长发狠狠摔到脑后:“雷摩斯,走吧,我们去买回学校的火车票。”

雷摩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她前面。她以为他带她去售票处,也就没再问,只是沉默地跟着他。她感激他现在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如果他对她说话,也许一个微不足道的话题,也会使她哭出来的。

可是,等她抬起头来,放眼朝前望去时,却发现展现在视野中的,已经是暮色掩映中的西子湖畔了。她奇怪地问:“咦,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应该先买好火车票呀。”

“我已经看好时间了,等一会就去帮你买。”雷摩斯沉着地说。

“帮我去买?你这是什么意思?”**的温晓云马上发现了问题,“难道你不回去了?”

“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想多留一天。”雷摩斯一屁股就在湖滨的长椅上坐下来。

“你有什么事要办?”温晓云满腹狐疑,也挨着他坐下了。

“办完你就知道了。”雷摩斯含糊其词地回答。

一丝不祥的预感从温晓云心上掠过,她已经猜出了几分,但是不敢相信:“你可不能胡来哦!”

雷摩斯看着她那焦急的样子,不仅不为所动,反而狡黠地问:“小云,你以为你妈妈的冤案中,谁是关键的坏人?”

“当然是那个秦副经理啦!”温晓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要不是他贪污公款,畏罪潜逃,怎么会牵连到我妈妈?”

雷摩斯“哼”了一声,嘴角牵出的一丝冷笑让温晓云感到自己有弱智的嫌疑,“情况可能比这复杂多了,所以你妈妈有好多顾虑……”

糟糕的是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问题所在。妈妈说得清清楚楚,事情是明摆着的。可是……可是雷摩斯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王国庆!”

“为什么?”温晓云不解。

“路校长的肾就是换给王国庆的儿子的。”悄悄的一句话,把温晓云憾动了。她想要显得聪明,也不可能了,只好傻傻地张大嘴巴:“原来是这样?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那时天天往神祠跑,生活在虚幻中,哪里知道人间的事?他在心中想。

雷摩斯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并没有出声。对她,他心有不忍,不忍心伤她一点点,哪怕一句重话。她坐在那儿,黑黑的长发衬着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好像水晶娃娃,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知道的?”过度的震惊使温晓云张开的嘴巴几乎合不拢了。

“我调查过的。”雷摩斯竭力使自己的口吻平淡,可是才说了一句,他就激动起来了,“当我听说这姓王的儿子换了路校长的肾时,我真恨不得把这小子给咔嚓了!可是、可是……”

他非常艰难地咽着唾沫。温晓云赶紧把随身带的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他抿了一口,好像把一口恶气终于咽下去了:“可是冷静想想,这也没道理。路校长为了我们,是自愿把肾卖掉的。如果没有王国庆,也会有李国庆来买……路校长的肾。总不能说买肾的人就是坏人。但王国庆为儿子买肾的钱不是自己掏腰包,而是诚信制药厂出的。那么,这道题目的X1已经很明确——王国庆起码是犯了贪污罪,贪污的数字,至少人民币20万。”

那么,还有X2吗?

雷摩斯皱起眉头,灰灰的暮色从天而降,落进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这个X2嘛,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已知条件也不少。比如,根据我上次的侦察,这个人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今年有五十多岁了。”

“五十多岁……有罪吗?”温晓云知道自己问得很傻。

“你没见现在的电影、电视,还有新闻报道,那些犯贪污罪的人五十多岁的最多吗?”雷摩斯振振有词地反问,“我看到过报上有一篇文章分析说,这叫五十现象,因为觉得自己的好光景来日无多,就想趁有权的时候赶紧捞一把,所以就拼命贪污。王国庆已经贪污了20万,而你妈妈刚才说,把一大笔钱汇到国外,也是他的指示。可见,这个人很有名堂。可为什么他仍当书记,一点不承担责任,而携款逃跑的秦副总经理也逍遥法外,却让你妈妈当了替罪羊?”

“也许他和秦副总经理暗中勾结,也许上级包庇他们……”温晓云瞪着雷摩斯,有一种突然开窍了的感觉。

“也许他还有后台。”雷摩斯也瞪着温晓云, “路校长对你说过什么吗?当然,我是指关于你妈妈的事。”

“他叫我不要自卑,相信妈妈是好人。还有……还有他说他会帮助我的。”说起路校长,温晓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淡白色的星星若隐若现,似乎又要开始一个地老天荒的话题。她有些伤感,有些无奈,又有磨灭不掉的憧憬和向往在心里生长。路校长,你在哪里?突然,她被雷摩斯猛推了一下:“再重复一遍,路校长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帮助我的。”她真惊讶他的莽撞。而且他的表情非常古怪,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一个哑巴要想表达自己却说不出来似的。

天哪!什么叫石破天惊?这就是——拨开纷乱的迷雾,X2已向他展露出部分容颜。很可能,路校长是为了帮助温晓云,查清她妈妈的案子,触犯了党委书记王国庆,结果遭到了毒手。从表面上看,这跟换肾的事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是,其中必然有某种联系,必然!

他决心深入虎穴,查清这个“必然”。

不过,如果说雷摩斯真的能像老谋深算的福尔摩斯那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露声色,那就错了。事实上激动使他差点没像奥运冠军那样握紧拳头振臂喊叫了。要知道把这种冲动压抑下去有多难。但他马上意识到,温晓云要是晓得了这一切,保不定会哭鼻子——为了他雷摩斯的安危。当然,有个女生为自己哭泣,绝对酷毙。但雷摩斯宁可酷在骨子里,所以他决定让温晓云蒙在鼓里。当务之急是先把她送走,免得她顾虑重重,往童老师那儿参奏一本,乱了他的章法。

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陪你去买火车票。”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要留下来,调查那个王国庆?不行不行,我妈妈不会随便瞎讲的。她说危险,一定非常非常危险。再说你又不是公安局里的人,你去调查,人家不会理睬你的。” 她那藏在黑睫毛底下的眼睛射出警觉的光芒。

“谁说我要去调查王国庆?我的头上又没写字!我只是……只是到这家化工公司推销我们自立中学的产品嘛。”当雷摩斯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而得意时,突然又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他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在温晓云面前,想步步为营守一个秘密竟这么难?

“不行不行!”温晓云依然把头摇得不留余地,“你那么小,一看就是个学生,只怕连工厂的大门都进不去。谁会相信你有什么产品?”

湖里有鱼在跳,活泼的声音从一片幽暗中传来。闪烁的灯光,像从天堂抖落的花瓣,飘在水上。横贯湖心的长堤,在夜色中显出深沉的轮廓。马车,穿越一个世纪,从过去的时光驶来。神秘的礼帽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那里藏着所向披靡的卓越智慧。硕大的烟斗含在口中,像老式火车头那样吞云吐雾:“我的孩子,不要担心,我与你同在。”

唉,福尔摩斯,我爱你!

雷摩斯挺直身躯,以真正福尔摩斯的口吻对温晓云说:“也许坐在你面前的是全世界最笨的人,但是我相信世上最聪明的事就是最笨的人做出来的。”

温晓云不买帐,对他刻意表现出来的风度视而不见:“现在我没有兴趣见识你的聪明才智。我只知道危险——如果你硬要留下来,那就休想骗我回去。我会跟着你的!”

像一块牛皮糖,她粘牢他了。他故意长叹一声,想说:“唉,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想进一步说些不中听的话,好把她气走,可是他突然奇怪地感到嗓子发紧,眼眶发热,转过脸去,只听见温晓云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你为了我妈妈,为了路校长,连死也不怕。我……我为什么要怕?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好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得不承认,与温晓云交战,头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了。眼底的湿润不争气地传递出心底的感动。他也沙哑着嗓子说:“你放心,不过是在这里多留一天而已,有我在,不会有人来伤害你的。”

说完以后,他自己吓了一跳,这就是说,已经同意温晓云留下,和他一起实施新的冒险计划了。

“我想化装一下。”温晓云破涕为笑,神情也活泼起来了,“就像老福尔摩斯那样装扮成一个乞丐?不不,装乞丐难度太大,也太脏了。而且现在人都势利,谁也不想理会一个乞丐。我还是女扮男装,化装成……雷摩斯的兄弟好了。”

温晓云果然心思缜密,去妈妈原来工作过的地方,难免有人会认识她。

雷摩斯一筹莫展地抓抓自己的头皮:“你的头发那么长,变不过来耶。”

“其实也不必那么复杂,把你的帽子给我,我把头发塞在帽子里,再换一身男孩子的衣服,就谁也认不出我了。”温晓云胸有成竹。

他们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了,加起来,一共五十多元。也许够买一件廉价的男式服装。可是这样一来回去的路费就没有了。如果买了火车票,当然路上吃个盒饭还是够的——但仅此而已,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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