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学校的铃声突然响了。
与平时不同的是,这铃声听起来虚无缥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不是真实的。
踏着铃声走进去——不是平时上课的教室,而是能容纳全校师生的大礼堂。站在台上的钱教导也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仿佛他也不是真实的。然而他的话却一句一句、不容置疑地传到每位同学的耳朵里:“同学们,由于路校长的不幸逝世,原来就举步维艰的自立中学已经无法再办下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怀着沉重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从现在起学校正式解散。今天就不再上课了。能离校的同学可以马上离校;如果有的同学离家较远,一时无法走的,也可以暂住几日,学校仍将提供方便。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也请提出来,能解决的我们尽量解决。”
好半天没人出声,这番听起来明明白白的话,似乎很费解。似乎这些孩子们的大脑皮层里的褶皱在这个瞬间突然被拉平了,无法将他说出的一个个词语联系起来理解。直到有人大喊一声:“不”之后,大家才恍然,原来这正是他们最害怕发生的事啊!因此他们在潜意识里不愿相信、拒绝接受!
然而事实却是不容置疑的——解散了,自立中学解散了!
两年多来,给了他们知识、力量,充分的自信和无限希望的自立中学不复存在了——就在此时此刻,惆怅的天空流着雨泪。路校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十五岁,青嫩的年龄,像正待灌浆的麦苗,需要土壤、养料、阳光、雨露的时刻。而梦想的羽翼已经丰满,正期盼以光速在时空中旅行,要让理想之花怒放在新的太阳系……可是如果没有自立中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无机化学和初等的几何、代数也学不完了!
“不,我们不解散!”
“我们要留在学校!”
“我们可以勤工俭学,甚至出去……打工挣钱,只要自立中学还在,只要还能回来学习……”
下面有几位同学——当然是“二百五”们,不顾一切地叫着、喊着,以其稚嫩的嗓音与残酷的命运之神抗争。这样激烈的反应超出了钱教导的估计。他垂下头,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无奈:“同学们,坦率地说,解散自立中学,原因并不仅仅因为资金——上次路校长汇进的十万元还能支撑一段日子,实在不行了我们也可以再想办法。总之钱的问题不是绝对不能解决的障碍。但是大家知道,自立中学创办至今,里里外外,一切都是路校长亲自出马张罗的。现在路校长不在了,没有了台柱子,也没有了一种精神上的支撑。说实话,我个人实在没有这样的魄力、能力把学校撑下去了。对此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钱教导讲得很诚恳。好像生怕再有人反对,说完以后他就匆匆忙忙地下讲台走了,只让童老师留下和同学们商议处理善后之事。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童老师。他们屏息敛气,一言不发地望着童老师。童老师穿着牛仔裤,短上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把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削短了,短得贴着头皮,惊世骇俗。这样短的头发衬着她白润的肤色,应该衬托出充满灿烂的青春笑靥。而童老师此刻的目光却是忧郁的,忧郁中透出她这个年龄的女子少见的坚毅。所以这一头削薄的短发已不再是前卫时髦的专利,而变成了刚强、果断和力量的宣言了。
被接二连三的厄运打得晕头转向的学生,这一刻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童老师身上了,希望童老师说出跟钱教导完全不同的话,希望童老师能提出一个新的思路。
但童老师只是让各个班级回自己教室,然后由班主任主持大家分组讨论。讨论的内容是让同学们谈谈家里的情况,谈谈今后的打算——童老师说得有点琐碎,这跟她的装扮和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初三[1]班,第一个发言的是王大漠,他滔滔不绝地把老爸老妈的生意吹嘘了一番。他说学校解散后他就回去做书商,如果有同学愿意跟他一起去,他表示欢迎。
其实他欢迎的只是乐华生。乐华生心里明白,故意说:“我不回去,我和大家在一起。我妈小时候家里穷,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她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自立中学解散,转到好一点的学校,要交几万元。我爸身体不好,我们家靠卖书卖报为生,交不起这笔钱。”
乐华生说完就别过头,不理王大漠的频频示意。王大漠并不计较,甚至还有几分得意,因为事实证明他的预言准确得令人吃惊。当然,他也并不希望这样,路校长死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自立中学也绝无回天之力。乐华生再怎么犟,最终也只好乖乖地回家去。他要让她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有出息不一定非走读书一条路。
所以王大漠安静地坐在一边,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不管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听朝夕相处的这些同学讲话,总有一丝凄凉的意味。
这时他看见石春生向乐华生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大家知道,乐华生在我们中间算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她也坚持留在学校,我们这些‘二百五’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是不回去的——回去的生活就是种田、放羊、砍柴,一个月也看不到一张报纸。我宁可在这里种田,一边种田一边自学,总是在自立中学的土地上,在路校长开辟的这块土地上——”顿了一下,他又补充,“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开荒种地,办一个农场。”
他说不下去了。童老师点点头,像是感叹又像是欣慰:“石洞花,你呢?”
“我……我家比石春生还要穷。”石洞花结结巴巴地说,“况且我……我又是个女孩子。家里会逼、逼我嫁人,为哥哥换一笔聘礼,我……我宁可在这里跳河,也不回去跳……那个火坑!”
童老师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想到平时嘻嘻哈哈快快乐乐的石洞花会有这样的苦衷!
沉吟了一下,她又问雷摩斯有什么打算。雷摩斯说:“我无家可归,在路校长的死因没有查清之前,我决不离开自立中学一步。哪怕乞讨、流浪……我也会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并且查明路校长的死因,这就是我未来日子里的全部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雷摩斯神情悲壮,好像奔赴刑场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那样高昂着脑袋,眼底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童老师深深地被感动了。她拍拍雷摩斯的肩膀:“既然你……你们大家都这么坚定,那么我也不走了。我和你们在一起,和你们一起干活,给你们上课。我什么也不要,不要工资,只要你们能学好、学成……”
没想到童老师这个“女生”会是这种态度,同学们顿时激动起来。
“童老师万岁!”整个教室里欢呼起来,几十名“二百五”几乎要把她抬起来了。王大漠见形势急转直下,赶紧拉过乐华生说:“你不要头脑发热,学校解散,房子也可能要拍卖、要拆掉的,你住到什么地方去?”
偏偏童老师耳朵尖,她转过脸说:“如果房子拆掉,就在麦田里搭几间草棚,我们也照样学习、上课,同学们,有信心吗?”
“有——”
“童老师,我们有信心!”
“童老师,谢谢你!”
“童老师,我爱你!”
“童老师,我们都爱你!”
“同学们同学们……”童老师站在那儿,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此起彼伏的呼唤,汇成了一股热呼呼的生命的泉水,正在穿透她的血管,流遍她的全身。她相信,这生命之泉也会穿过荒芜的大地,大地的尘土里会因此而绽放出鲜花和芳草。这是她的骄傲,她的光荣。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回首这一刻,她将无怨无悔。
低下头去,她注意到今天还没有出过声的温晓云,不由得关切地问:“温晓云,你有什么打算?想回家吗?”
温晓云赶紧摇头:“我当然留在这里,哪怕住草棚、吃草根,也留在这里……”
温晓云一面说一面身子微微打颤,好像很恐惧的样子。童老师有点惊讶。她对温晓云的家庭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当初是路校长把她招进来的。现在路校长不在了,确实有必要比较深入地了解一下。所以她又问:“温晓云,你怎么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具体有什么困难,能告诉老师吗?”
经童老师这么一提,大家忽然想到过去对温晓云太疏忽了。天天在一起,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家住在什么地方,从哪里来。乐华生还记得开学时有一次班级里发了表格,让每个同学填家庭出身、父母亲工作单位等,温晓云愣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填。钱教导问过几次,她没交,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