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麦田怪圈(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27:27

当王东因为旷了一天课而被家长、校长轮番批评时,在拥有七星窟农场的那所民办中学里,六名本该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这一刻却坐在田埂上——他们在守望自己的麦田。

阳光无边无际地泼洒下来,那耀眼的光点在每一片嫩叶,每一朵将绽的花蕾上跳跃,不是温存的抚摸,而是肆意的烧灼。在蓝天下面,在透明的空气里,好像藏着看不见的巨大引擎,随着时间莫名的流失而即将点火——届时我们的星球也将如飞蛾般张开翅膀,扑向那燃烧着的恒星。

“要是有云就好了,有云就好了。”人的希望,有时就这么简单。

是的,有云就可能会下雨——当那湿漉漉的饱含了水份的雨云沉沉下坠 ,亿万雨点就会像数不尽的透明的千纸鹤,轻盈地飞向大地渴望的怀抱,河流会因此满涨,阡陌纵横的田野会因为吸饱了水份而显出浓浓的翠绿。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有整整五个多月没下过雨了。自立中学后面石背村的大小河道都已断流,农田焦渴得冒烟。奇怪的是,在七星窟——特别是位于七星窟的勺柄上那口最大的池塘里,却永远水波盈盈、深不见底;无论人们怎么挑、怎么抽, 清亮的水总是满满荡荡地泛着碧波。全村人倾巢而出朝这水塘涌来,小水泵“啪啪啪”地从早响到晚。于是,家家户户的土地又有了绿色的生机,可是校农场里正茁壮成长的麦苗却凄惨地一片片倒下了——不是大自然的惩罚,而是由于人类脚步的践踏。

    “喂,请你们往那边走,往那边走!” 班长石春生一站起来 ,就显得比他的同学整整高出一头。这个来自贫穷乡村的孩子,小学毕业在家放了一年羊,又到屠宰场宰了一年羊,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碰见自立中学的路校长,恐怕现在两只手还浸在滚水里泡羊头呢。不过两年的盐毕竟没白吃,他那高高的身材已经被校篮球队相中了。遗憾的是现在篮球队早己梦一样烟消云散,无论乔丹还是樱木花道,对他来说都只是梦中的幻影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石春生在山野里吆喝羊群练出来的嘹亮嗓门,配合着他那结实茁壮的身躯,自有一种夺人的气势。这是他班里那些尚处在变声期的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所望尘莫及的。因此,此刻如果石春生不能阻止那些疯狂的农民,那么其他同学就谁也无能为力了。

    但事实上,从清早到现在,石春生吼得嗓子都嘶哑了,却收效甚微。有一条路,从农场的外围绕过来直通麦田中间的池塘。可是精怪的农民似乎数学学得比中学生还要好,认定了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无论如何也不肯多付出一点点力气去走现成的路,弄得这些可怜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只好眼巴巴望着那些绿色的生命的小苗,纷纷被踩扁、踏烂,有的甚至成了一摊绿色的浆液。望着这样的情景,坐在地上的另外几位同学,至少有一半人鼻腔里的PH值巳经小于七了。确实,对他们来说,被践踏的不仅是可以收获面粉的小麦,还有他们未来的理想和希望啊!

原来王东在那篇报导上看到的“二百五”,这里就有四位——石春生、石洞花、雷摩斯、温晓云。

厄运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在那个晦暗的雨季,校农场饲养的兔子被罐头厂全部拒收了。拒收的原因是兔肉罐头在出口时被发现兔肉受化学物质严重污染。罐头厂是与外商定了合同的,质量达不到要求被退货得赔偿。而自立中学与罐头厂也有合同在先,造成罐头厂损失的根源在于自立中学提供的兔子。所以,厂方又要求学校赔偿。赔款以后的自立中学再也不能自立了。因为发不出工资,多数教师走了,许多学生也走了。绵绵秋雨流的都是泪,无路可去的“二百五”们,都在这里坚持——他们无比爱戴他们的——路云天校长。他们几乎不能想像,自己离开路校长,离开自立中学以后会怎么样?在这茫茫大地,太平盛世,穷孩子们渴望得到的一张课桌将安置在何处?

 现在,又有几个农民用拖车拉着水泵,来到了麦田跟前。他们已经离开了那条逶迤的土路,看样子又准备开辟一条捷径直达水塘了。石春生早已明察他们的企图,所以不顾一切地奔过去阻止。女生石洞花也甩着长长的大辫子跟过来了。可是那些农民睬也不睬,只顾走自己的路。石春生急了,眼看又是车子又是沉重的机器,所剩无几的好苗又得倒下一片了。不就多走几十米路吗?难道能把人累死?这些村民怎么了?平时与他们相处得也不错,学校也没亏待过他们,这不,池塘本在校农场内,打开校农场的篱笆门让他们进来取水的决定也是路校长做的。然而门一开,却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样!真不明白,人心怎么会是这样的?

说实话,以石春生本来的脾气,这一刻要做的,就是冲上前去,挡住那些人,然后脚一跺手一伸,双目怒视一声吼:“你们谁敢从这边走?谁敢!有种的就从你小爷爷身上踏过来!”但他忍了又忍,还是把这口恶气咽下去了。因为毕竟他是这所名字响当当的“自立中学”的学生——想到这一点,他又恨不得痛哭一场,因为很可能从现在起,自立中学将不复存在了。但不管存在不存在,他毕竟——曾经是自立中学的学生,他不能像放羊时那么撒野。前几日路校长外出前还跟自己谈过话,希望他作为班长要为保护校农场多负些责任,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和农民发生冲突,因为农民也不容易,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实在把他们害苦了。

 想着,石春生跑到那些人跟前,咬紧牙关,把要骂的话咽回去,要跺的脚收住,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爷叔、伯伯,求求你们,不要从麦田里走了——你们的小麦要活,我们农场的小麦,我们学校的学生,也要活啊!难道你们就不能脚下留点情,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吗?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在这里读书不容易,爷叔、伯伯,求你们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另外几个孩子惊呆了。他们揉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是真实的情景。是的,他们所尊敬的班头,年年考分第一,还捧回过省里数学竞赛奖杯的石春生,竟会向那些乡下人下跪!

而最惊讶的还是石洞花。她的家和石春生在一个村子里,从小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烦了,喊她狗尾巴草,她干脆叫她“狗哥哥”。这个狗哥哥放羊时看书,羊跑丢了,被他那有暴力倾向的爹打得皮开肉绽,也是梗着脖子一声不哼的。可曾经连脖子也不肯弯一下的英雄居然弯下了自己的膝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石洞花真想扑过去放声大哭,就像小时候看见狗哥哥挨打那样。可她知道,现在的石春生已不是当初的狗哥哥了,况且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于是她咬咬嘴唇,低头站到了石春生旁边,也屈膝跪了下去。虽然一声不吭,但是她相信石春生会感到来自她的气息,她的目光,她心跳的力量,她默默无言的支持。他会知道,无论怎样尴尬痛苦的境地,她都和他在一起。

这样一想,一种悲壮的感觉从石洞花的心底升起。真的,悲壮!这种感觉使她原本黝黑红润的脸显出了一些苍白,两只浅褐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畏地、愤愤地瞪着那帮农民。

果然,正起劲地朝麦田里抬机器的人止住了脚步,其中一个老者好像还吓了一跳似地朝后退了一步:“你……你们这些小鬼想要拜死我们呀!”

原来,老农民迷信,以为无端受人之拜是不吉利的。可是那几个年轻的却不以为然:“走开走开,别在这里挡道!”其中有一个还用惊讶——也许是装出来的惊讶的口吻说:“哟, 这大白天的,你们这些学生仔怎么不去上课呀?”

这不高不低的一句话,从石春生的头顶上方传来,落在他的耳朵里,就像突然刮了一场可怕的太阳风暴,使他流动的血液、大脑的思维,以及身体的各部分都造成一种仿佛电线短路般的瞬间空白。而空白之后惟一的欲望就是跳起来,伸出拳头去揍人,揍那张讥讽他们的愚蠢的嘴脸!

“石春生,路校长说……”正当石春生“短路”之时,无形的电流接通了石洞花。她已经感受到了他被触到痛处之后的气愤、无奈和绝望。她有些害怕,但不失镇静。她呼出来的气热乎乎的,吹得他的脖子更热。可是“路校长”这三个字则如一贴清凉剂,湿湿地抚摸着从心头蹿起来的火苗。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两手死死抠着地上的泥巴。这时,他听见那个老农民以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们就绕点路从那边走吧!”

老农民似乎还有点权威,另外几个虽然骂骂咧咧的老大不情愿,可还是抬上机器调转了方向。而接踵跟来的另外一些人,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习惯于踏前人的脚步,也跟在那些人后面绕道从路上走了。

想不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说不上顺利 ,但至少也算是个和平的好结局。石洞花不禁有些高兴,她说:“他们走了。”

可是石春生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依然跪着不动。

大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烘箱,散发着只有盛夏才会有的热气,似乎要把一切生命的汁液连同希望、信心、尊严……统统烘烤得干干的。他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赤裸的天空。可天空却穿透眼皮,在他的视网膜上倒映成像,是红色的,火一样的红……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炼狱般的金星上:高温、高压、热风里弥漫着有毒气体,一切发出令人恐怖的红光……为了驱散这梦魇般的感觉,他把自己的手背搭在眼皮上。可是他的手背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好像下了雨一样。

广袤的蓝天下,起伏的旷野上,一阵一阵干燥的热风吹着他那一头粗黑的乱发。石洞花伸手去推他,他突然跳起来,作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灌篮动作。

但紧接着他就倒下去了,好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

“Rock你怎么了?是中暑了吗?”Rock是石春生的绰号,石洞花一急,就乱叫起来,见他没有反应,马上直着喉咙喊﹕“温哓云,乐华生!”想想不对,该喊男生,于是又改口:“雷摩斯,王大漠!你们快来呀,Rock他……中暑了!”

这时从地上迸出来一个声音,真的像块硬梆梆的石头朝石洞花扔了过去:“谁中暑啦?又不是夏天!”

那四个同学也都奔过来了,围着他问长问短,连平时不爱说话的温晓云也关切地说:“班头,你没事吧?”乐华生更是张圆了樱桃样的小嘴﹕“班头,你真了不起哎!”

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小男子汉倒有点不在乎,也许他们没想到这么屈辱的举动也会受到女生的赞美,心里有点不平衡。

但不管怎么说,班头的确做了一件好事。雷摩斯摘下自己那顶漂亮的红色棒球帽,朝他头上一扣:“班头,你脸色不好,当心别晒坏了。”

石春生一点也不领情,抓起帽子扔过去:“笑话,我还怕晒?”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鲤鱼打挺,石春生从地上爬起来了。

可他站在那儿,两腿颤颤,两眼直直,目光定定的,同时又是飘忽的——也不知往哪儿飘。

这样怪异的神色把石洞花吓得半死。她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他居然也不晓得眨眼哎!

“你们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好像忍无可忍似的,他终于爆发了。

“我们看见你了,班头!”除了冷眼旁观的温晓云,大家异口同声。

班头的小豆眼睛,瞪得要爆出来了,一个个扫过来,都是浑然不觉的面孔。他气得大叫一声,蹿了出去。

蹿出十多米,他上了一座高坡,一条长臂猿般的胳膊直直伸出去:“你们看,你们看——”

明明是块Rock,还要摆出这副架式,老实人作起怪来,也真是莫名其妙。

王大漠想冲上去,绕到这家伙的背后,对准他的腿弯处给他一脚,让他结结实实趴下去——他不是爱下跪么?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了。但一想那三个女生,刚才都神经兮兮地成了臭Rock的Fans,就不敢造次。当然石洞花他是不怕的。去年才插班进来的“二百五”,满脑袋高粱花还没摘洗干净。

那姓温的小女子也是他所不屑的,同学数年,他从未对她闪生出过一丝好感。如果温晓云是个机器人,可以大卸八块分开来组装的话,那么每个零件确实漂亮得无可挑剔,脸是瓜子型,五官秀美而精致,身材纤细而苗条,可以说是魔鬼型的一级棒!问题是设计程序出了差错,她似乎从来不笑,白皙的脸冷若冰霜,那种漠然的样子真让王大漠头大。她以为自己是谁呀?难道是落难的豌豆公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