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2)

作者:(英)萨克雷    更新时间:2013-08-20 10:50:30

乔杰在这位有学问的万能博士手下究竟有什么进益呢?照他每星期拿给祖父的成绩单子来看,他的进步真是惊人。成绩单上印着二十几种有益的功课,由老师填上等级。乔杰的希腊文是优等,拉丁文是优等,法文是优等,别的功课成绩也相仿。到学期终了,每个学生每样功课都得奖。甚至于像那个叫施瓦滋的蓬头小后生(他是墨默尔太太同父异母的兄弟),从乡下出来的二十三岁的失学青年勃勒克,还有刚才说起的那个不长进的拖德少爷,也都有奖品。奖品是值十八便士一本的书籍,上面印着校名雅典学院,还有教授先生的拉丁文题赠,口气非常夸张。

拖德少爷一家人全是靠奥斯本吃饭的。拖德本来是个小职员,由老头儿一步步提拔上去,做到商行里的小股东。

奥斯本先生是拖德少爷的教父。拖德少爷长大之后在名片上印的名字是奥斯本-拖德先生,而且成了个非常时髦的公子哥儿。玛丽亚-拖德受洗的时候就请奥斯本小姐做教母。奥斯本小姐每年送给女孩儿一本圣书,许多传教册子,一本低教会派的诗歌,或是其他相仿的礼物,足见她待人厚道。奥小姐有时带着拖德家里的人坐马车兜风。他们生了病,她那听差,穿着一身大大的毛绒灯笼裤子和背心,就会从勒塞尔广场送糖酱和各种好吃的东西到可兰街去。对于勒塞尔广场,可兰街战战兢兢,十分敬重。拖德太太的手巧,会铰衬在羊退旁边做装饰的纸花边,又会把红萝卜白萝卜刻成花儿鸭子等等东西,做得很不错。每逢奥斯本家大请客,她就上“广场”帮忙(她家的人都那么称呼奥斯本家),压根儿不敢希望坐到席面上去。要是有什么客人临时不能来,拖德就给请来凑数。拖德太太和玛丽亚到晚上过来,轻轻的敲门溜进去,到奥斯本小姐带着女客到客厅休息的时候,她们已经等在那里。先生们上楼以前,她们娘儿就给太太小姐们弹个曲子唱个歌儿解闷。可怜的玛丽亚-拖德,可怜的女孩子!她在可兰街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练习这些双人合奏和奏鸣曲,才敢到广场来当众表演。

这样看来,乔杰竟是命中注定,和他接触的人都得服他使唤。亲戚、朋友、佣人,没一个不受他驱遣。说句实话,他本人很喜欢这种环境,大多数人的心理也像他一样。乔杰爱做大爷,看来他天生会做大爷。

在勒塞尔广场,人人都怕奥斯本先生,而奥斯本先生就怕乔杰。这孩子风度翩翩,开口就能谈书本子,谈学问,和父亲长的又像(他父亲至今葬在布鲁塞尔,到死不曾和老的讲和),这种种使老爷爷十分敬畏。这样一来,孩子当然更长了威风。小乔治的相貌,无意中说话的声音,往往使那老头儿呆柯柯的以为在他面前的不是孙子而是儿子。他从前对大乔治过分严厉,如今要补过赎罪,就一味的姑息孙子。别人瞧着他对乔治那么和软,都觉得诧异。他跟奥斯本小姐说话的当儿,仍旧是粗声大气咒一声骂一声的,如果乔治吃早饭迟到,他只笑笑就完了。

乔治的姑妈奥斯本小姐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小姐。她四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全无生趣,而且一向受父亲作践,折磨得一点刚性也没有了。一个脾气倔强的男孩子要制服她并不是难事。乔治不管要她什么东西,像壁橱里一罐罐的糖酱呀,画盒儿里面干裂的颜色呀(这盒颜色还是她跟着思米先生学画的时候使的,当年她还不算老,她的红颜还没有消褪呢)——乔治不管要她什么,不问情由伸手就拿。东西到手之后他就把姑妈扔在一边不睬她。

他也有几个朋友和知己,譬如那一味说空话和拍马屁的老师就是一个,另外还有个比他大的同学拖德,也是成天趋奉他,甘心挨他揍的家伙。亲爱的拖德太太最喜欢叫她八岁的小女儿罗莎-贾米玛跟乔治在一块儿玩。她常说:“这一对小人儿在一块儿真合适!”当然这话是不能当着“广场”那儿的人说的。痴心的妈妈心里暗想道:“将来的事谁说得定?他们俩不是正好一对儿吗?”

可怜巴巴的外公也得受这位小霸王的驱遣。乔治的衣服那么漂亮,骑马的时候还有马夫跟在后面伺候,不由得老头儿不尊敬他。乔治却瞧不起他外公。约翰·赛特笠的老冤家奥斯本先生心肠最硬,背后不时对他讥笑谩骂,用的字眼又粗俗又下流,提起他的时候,总叫他老叫化子、卖煤老头儿、穷光蛋等等,那口气十分恶毒不堪。小乔治时常听见这些话,怎么怪得他瞧不起那倒楣鬼儿呢?他住到爷爷家里几个月之后,赛特笠太太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对外孙没有多大感情,外孙也不高兴表示伤心。他穿了一身簇新的丧服到母亲那里去送外婆的丧。那天他本来要去看一出盼望了好久的戏,为着要送丧,只得罢了,心里老大不高兴。

老太太的病给爱米丽亚添了忙,说不定也保全了她。女人受的苦,男人是不了解的。好多女人天天得忍气吞声的受磨折,如果我们担当了其中的百分之一,只怕已经要发疯了。她们不断的做苦工,却得不到一点儿酬报;她们忠厚待人,只落得老是遭人作践;她们掏出心来服侍别人,不辞劳苦,也不怕麻烦,结果连一句好话也换不着。多少女人口无怨言的忍受这种煎熬,在外面还得笑眯眯的装没事人儿。她们死心塌地做奴隶,硬不起心肠来反抗,还不得不顾面子。

爱米丽亚的母亲先是成天坐在椅子里,后来就上了床下不来了。奥斯本太太老是守在病床旁边伺候,难得溜出去看看乔治。虽然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去探望儿子,老太太心上还不高兴。日子过得宽裕的时候,她原是个好心肠、好脾气、笑脸迎人的母亲,不幸后来贫病交逼,才变出这个倔丧的性子来。不管她怎么生病,怎么和女儿疏远,爱米丽亚始终孝顺她。母亲的病反倒帮她渡过了另外的一个难关,因为她给病人不停的使唤着,根本没有功夫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爱米丽亚让她母亲发脾气,不去违拗她,只想法子减少她病中的痛苦。病人什么事都留心,丧声歪气的问这样问那样,她总是和和顺顺的回答。她自己信教虔诚,为人也本色,凡是她能够想到感觉到的,她就用来安慰受苦的病人,让她心上有个希望。她母亲(从前对她那么慈爱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只有她在旁边送终。

母亲死后,她把所有的时间津力都花在伤心的老父亲身上,不时安慰他,伺候得他舒服。老头儿受了这个打击,心痛得神志糊涂。如今他是真的无依无靠;妻子、名誉、财产,一切他最心爱的东西都完了。这个龙钟的老头儿伤心绝望,身边只剩一个温柔的爱米丽亚,以后就得靠着她。这家子的事情实在沉闷无味,我不打算多写。我看见名利场上的人已经在预先打呵欠了。

有一天,贝亚爱格思伯爵的家庭牧师维尔先生正在书房里和学生上课,像平常一样滔滔汩汩的说个不完,校门口忽然来了一辆漂亮的马车,停在门前雅典女神的雕像旁边,接着就有两位先生从车子里走出来。那两个斑格尔少爷急忙冲到窗口,心里恍惚觉得或许爸爸从孟买回来了。那二十三岁的傻大个儿本来在对着书本子偷偷的哭,这时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马车,把鼻子挤扁了也不管。他看见一个听差从车上跳下来,开了车门让车里的人出来,便道:“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他说到这里,只听得外面大声打门。

屋里从维尔牧师到小乔杰,个个人都对于这件事发生兴趣。牧师希望有人送儿子来上学,乔杰希望借此少上一会儿课。

学校里有个小听差,常年穿着破旧的号衣,上面的铜扣子都褪了色,每回出去开门,总披上一件又窄又小的外套。他走到书房里说道:“有两位先生要见奥斯本少爷。”那天早晨,因为教授先生不准乔杰在上课的时候吃梳打饼干,两边争吵过几句。维尔先生听了这话,脸上恢复了原状,和颜悦色的说道:“奥斯本,我准你去跟那两位坐马车来的朋友见面。请你代我和维尔太太向他们问好。”

乔杰走到会客室,看见两个陌生人。他抬起头,摆出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瞧着他们。两个客人里头有一个是留胡子的胖子。另外一个是瘦高个儿,穿一件蓝色外套,外面一排长方扣子。他脸上晒得黑黑的,头发已经灰白了。

瘦高个儿愣了一愣,说道:“天啊,多像他!我们是谁你猜得着吗,乔治?”

孩子把脸绯红了——他一兴奋就脸红——他的眼睛也亮起来,说道:“那一位我不认识,可是我想您准是都宾少佐。”

不错,他就是我们的老朋友。他和孩子招呼的时候,喜欢得声音发抖。他牵着孩子两只手把他拉近身来。

他说:“你母亲大概曾经跟你谈起我来着,对不对?”

乔治答道:“她谈起您好多好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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