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囚禁中“缪斯”给了心灵自由的亲吻

作者:石志坚    更新时间:2013-08-15 10:47:07

采访对象:许利运

入监原由:绑架罪   

刑    期:有期徒刑7年


前一段日子,我收到一本在北方监狱系统较有影响的诗刊,名叫《丑石》。翻开刊物浏览目录,发现在“本期推荐”栏目上,重点介绍了上海服刑人员许利运的一组诗歌作品。我对诗歌也有特别的喜好,见到有上海作者,便急于翻到此页,一篇一篇仔细地读了起来。读了他的诗作,感觉有景有物,有情有感,还有一股浓浓的“大墙”味。

根据刊物介绍的作者地址,我按图索骥,在监狱文化中心一个小工作室内,找到了许利运。他脸白净,头发泛黄,米色眼镜,一副学生模样。得知我的来意,他笑着说他还没有收到这份杂志,但谈起在大墙内学诗、写诗,却情绪很浓,由此,还引起了他许多生活中难以忘怀的故事。


石志坚:我们把诗歌比作文学皇冠上的一颗最耀眼的明珠,是凝练的语言艺术,不仅在表现形式上要求很高,还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情感。学诗和写诗,这不是一般的人能接受的文学样式,你是怎么随意接近诗歌的?(拿着一本刚收到的《丑石》诗歌杂志,翻到某页,摊在他面前)

许利运:提起学写诗歌,我有一段无法忘怀的往事。大概在改造一年以后的某天,监区有一个搞宣传的董姓犯人来到我们中间,说监狱每年一届的“新荷”诗歌赛开始征稿,并把征集的要求、内容和截稿时间详细地介绍了一遍,还说大墙内的“囚诗”活动名声在外,社会上许多著名诗人都热心于此。

我原本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也喜欢把看到的听到的东西记下来,但离热爱文学真是十万八千里,好像文学是宇宙中离地球非常遥远的星星,不可望更不可及。如果要我谈谈体会写写广播稿还可以去试试,然而要写诗歌,不仅不敢奢望,更是一窍不通。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都不要想。

石志坚:你过去从未接触过文学写作,怎么会一下子起点那么高,学起写诗来。

许利运:说起这事来还有一段插曲。董宣传员动员了几天,没有一个人自愿参加征诗活动,便把情况汇报给了队长。队长来了个“强行措施”,每个小组必须拿出一二首诗,不管谁写,也不管好坏,反正在规定时间内必须要交差。当时,我是生产加工的质检员,又刚被推选为犯人小组的组长。队长指名道姓地说:“许利运,小组里的写诗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真想推辞,队长转身走了。我看看队长远去的背影,又瞧瞧周围文化水平比我还不如的一些组员,只好默认了。

一开始,我感觉这种“赶着鸭子上架”的事真可谓痛苦极了。我找出纸和笔,像模像样地开始写诗,可是在桌子旁坐了老半天,却写不出一行字。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大家听到休息铃后都陆续睡觉了,我却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一会儿半坐,一会儿躺下,沉浸在深深的苦恼之中。

写什么呢?还是写写自己的真实感受吧,管它像不像诗歌,什么意境啦,结构啦,押韵啦,我都不懂,反正想什么写什么,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就好。

我的第一首诗歌《夜》就这样问世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这首诗交给了董宣传员,交了差以后,也没有去多想,更不抱有希望。

可是到了每年一届的“新荷”诗歌赛揭晓时,我的《夜》这首诗却获得了优秀奖。虽然优秀奖不如一、二、三等奖,有点鼓励性质,但毕竟榜上有名。

不久,监狱把获奖的几十篇诗歌编成小册子,作为诗歌特刊,在全监范围内发行。我也拿到了一册,便急吼吼的翻开目录,查找自己的诗歌。当我再次读起《夜》这首诗时,感到有许多文字和句子都已被改动了。后来才知道,诗歌在报送征诗组委会前,董宣传员已帮我的作品动了不少“手术”,才使我的诗像诗,才使我有机会获奖。

石志坚:是不是在改造生活中获得额外收获,才与诗歌结上了缘。

许利运:(脸上漾起了笑意)我在学写诗的过程中很感激一个人。

石志坚:是谁呢?是不是与你一起改造的那个姓董的犯人?

许利运:不是,是在我改造迷惘时遇到的一位母亲般的好老师。

记得获奖以后,有一段时间我的头脑特别热,白天劳动时口中念念有词,晚上睡觉翻来覆去不想睡,一心想做一个大墙诗人。队长见状好言相劝:学写诗先要学会做人。队长的话给我的狂热浇了一盆冷水,周围的犯人也偷偷的讥笑我。

正在陷入苦恼之时,一个社会热心人,与监狱有着多年帮教关系的社会志愿者聂容老师来了。队长让我去见见她。事先我不知道聂老师的情况,通过接触后,感到聂老师像母亲一样,很亲切很慈祥,也很会讲道理。她讲话慢条斯理,非常有磁性。

第一次队长把我介绍给聂老师后,她就收下了我,她说我是农村来的孩子,很苦,应该多关心。

那次见面后,我就主动给聂老师写信,把面对改造中的困惑和想学诗的想法一股脑儿的倾泻出来,好像心中有不少委屈要向妈妈诉说似的。她也给我回了许多信,有的信多到十几页纸,给我讲了遇到人生挫折后重新爬起的不少道理,还讲了学一门东西不能光凭热情,而应该要有韧劲。那年,聂老师被查出癌症已到晚期,她对医生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想去监狱看看我的特殊学生。”那天,她拖着重病,走路都十分困难,在医院护士和队长的搀扶下来看望我们。我简直不敢正眼看聂老师那清瘦苍白的脸,不敢相信聂老师这熟悉而慈祥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开我们。

突然,聂老师点我的名说:“许利运,坚强些,聂老师不是很好吗。”聂老师含着笑脸说:“你每次在信中夹来的诗作我都看了,尽管我对诗不太懂,但我能从你字里行间读出一些感情,读出一些美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写诗能给你今后的改造充满希望。”她轻轻地说着,我却越听越难过,因为,我知道,这次聂老师来看我们或许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次,与我们讲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话了。我说:“聂老师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教诲和恩情。”话没说完,我止不住眼泪往外流。

石志坚:聂老师知道自己快离开人世时,还在惦记着你们,还把最后的情怀洒在你们的心间,真是十分感动。如果你有心的话,这件事是写诗的难得题材。(柔声细语似的)

许利运:谢谢您,有您的提醒和鼓励,愈加坚定了我还要多写这方面的诗歌。

在得知聂老师病故的那天晚上,我与队长说了自己对聂老师的感情,希望他放宽我晚上睡觉的时间。我回忆起与聂老师那段短暂而难忘的交往历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冲动,写下了一首颂聂老师的诗歌,名叫《相信我,妈妈》。“望着您日渐消瘦的脸庞/忍受着无尽的哀伤/瞧着您步履蹒跚的身影/我心也痛得发慌。妈妈啊,您慈爱的目光/击碎了我私欲的张狂/您几番动情的教诲/让我摒弃了出轨的痴想。相信我,亲爱的妈妈/迷途的小舟正在归航……”。

石志坚:没想到你还能把当时创作的诗歌全部背诵出来,说明聂老师在你心里藏着有多么深。

许利运:(眼睛微微发红,情绪也有些激动。随后,拿出一本 《新荷》诗刊,把写给聂老师的诗歌翻给我看)聂老师永远地走了,可我却不会忘记聂老师在我人生低落时给我的关爱,给我学写诗歌提供的帮助和支持。

刚刚学习写诗时,我有一个习惯,也可以说是环境所迫,喜欢放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写诗,好像监房里微弱的灯光能延伸扩展我起伏的心绪。然而遇到不知情的值班队长,见我晚上不睡觉躺在床上写东西都会前来干涉。监区领导也反对我这种不遵守监规纪律的习惯,多次对我说,即使你睡不着,也不应该坐起来写东西。我说:“我不出声不会影响到别人的休息。”监区领导说,那也不行,犯人都像你一样,晚上都做自己的事情,还要不要作息制度了,第二天还能振足精神参加劳动吗?我见与监区领导讲不通就把聂老师请了出来,为我做挡箭牌。聂老师向队长求情,她担保我不会出事,希望监区能破一次例。

石志坚:人应该要有一点精神,像学诗写诗也要为自己设定一个目标。

许利运:就是嘛,读书学习也好,兴趣爱好也好,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对人生的看法。也许原来对7年的刑期有种恐惧感,甚至萌发悲观绝望的心态。也许从小生长在农村贫穷地区,在大城市监狱改造很难与人处理好关系,常常以抵触的心理看待别人。然而,自从我爱好上了诗歌,把精力和情感全部用在诗歌创作之后,人也变得单纯了,心理也变得明亮了,看待事物也有了积极的心态,一句话:诗歌在逐渐改变我。

像去年写的《把自己打碎》这首诗,就是对事物和人生重新看法的提炼。“不知道是哪天/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打碎/满世界都是凌乱的碎片。我不再是我/但我明白/我可以掺在黏土里/慢慢地揉/慢慢地捏/给自己一个崭新的胚胎/然后放进炉膛里/让烈火熊熊地燃烧/出炉时/便有了一个新的自我。”

石志坚:这首诗写得十分有意境,也包含着人生哲理,看你写诗进步还是很快。

许利运:(欣喜地一笑)这里面有聂老师的一份功劳。当时如果聂老师不跑到监狱长那里直接帮我说话,说我有写诗这方面的兴趣,进步也很快,而且喜欢上写诗以后,人的精神面貌变了样。希望监狱长表个态,对寻找到改造自信的犯人应该给一个支持。她还说如果有机会建议把我调到监狱《新荷》诗歌编辑室。

聂老师既不是大官,也不算知名人士,讲话却很管用,她与监狱长说了我的情况后,不出一个月,我就被调到监狱《新荷》诗歌编辑室,成了大墙内一名与诗歌打交道的专职服刑人员。

石志坚:你走进了属于你的一方天地,但凭你掌握的写诗知识和写作水平,要想成为一名大墙诗人,似乎还有一段距离。另外,你要修改别人的诗歌,看来更没有到火候。

许利运:(取下眼镜,揉了几下眼皮)的确像您说的那样。

刚被调到“新荷”诗歌编辑室后,许多犯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一个外地籍犯人,改造年份也不长,凭什么这么快调到诗歌编辑室;再说我的诗歌写作还刚起步,只是获得一个鼓励奖,在改造小报上发表两三首诗作,有什么资格修改别人的作品,冷嘲热讽真不少。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个“后门”全是聂老师帮我游说的结果;是监狱长看在她面子上而促成的。就凭这一点,我也要为聂老师争气,不辜负老师和监狱长的殷切期望。

石志坚:写诗也是一门学问,光凭信心是不够的。但话也要说回来,信心却是拥抱诗歌的前提。

许利运: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单单凭朴实的情感和报答之心是不能替代和胜任诗歌编辑这项劳役的,因此,我必须尽快提高自己的写作和评析水平。

就在这节骨眼上,原编辑室内的一个犯人编辑,成了我难得的好老师。这个犯人姓胡,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分配到一个大型企业后,很快被推上了领导岗位,由于不慎犯了受贿罪,被判了10年徒刑。因为他平时喜欢文字又特别爱好诗歌,监狱领导就把他调到了“新荷”诗歌编辑室。他见我长得很文弱,又是外地籍的犯人,非常同情我。问我以前上过大学吗,我摇摇头。又问我诗歌创作多少年了,我不好意思说。问了几个问题,他见我十分尴尬就适可而止了。事后,他处处像老大哥一样关心我生活不算,还给我讲解古代诗词,什么是格律辞令啦,什么是排句对联啦,什么又是乐感韵调啦,让我受益匪浅。每到编辑“新荷”诗集时,他都要挑选出我写的两三篇新作帮我专门讲解评析,这首诗好在哪里,另一首不好在哪里,还用现代诗人的名作做比较。他告诉我,要多模仿一些古今诗人的名作,模仿和抄袭完全不一样,模仿是效仿别人的框架。别人写咏物,你可以叹相思,只是结构相近,里面的语句和内容却是不同的,这对初学者来说,是极其有帮助的。就像书法临帖一样,只有熟悉掌握了,才会理解才会吸取,才会形成自己的特色。我在他的指教下,比较快地踏进了写诗的这条路,也比较快地融入诗歌编辑的劳役。

石志坚:人就是这样,有倒霉的时候,也有幸运的地方,看你在改造中,就遇到不少贵人相助,像聂老师、姓董的犯人、姓胡的犯人,还有监狱长等等,所以说一个人的成功倾注着许多人的心血。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与和谐显得十分重要和珍贵。

许利运:通过改造中的一件又一件事情,让我感触很深,人不能光想着自己,更不能以自己快乐来强加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应该和善的对待别人。只有大家和善相处,社会才会安宁。监狱内也一样,犯人与犯人都来自不同的地域,年龄也相差很多,学会和善相处更显得可贵。就拿我们前一段时间编的一本题为《罪魂与诗神》的诗歌集来讲,就是从几十本《新荷》诗集中挑选出200余首诗歌,最后请文汇出版社出版了,成为全国监狱系统第一本公开发行由犯人自己创作的诗歌集。

记得公开发行的那天,我也在场。发行仪式分成了两地,一个在书店,而另一个在监狱内。当时许多新闻媒体记者得知大墙内有一个犯人诗社,有犯人自己的诗歌、诗刊和诗歌节都十分新奇,一下子拥到监狱内采访。

石志坚:当时你跟记者说了些什么呢?

许利运:我说我与大多数学写诗歌的犯人一样,我的第一步从宣泄怨恨的情绪开始;第二步就是寻找表现自我的期望;第三步随着对诗歌的不断理解和对人生的不断反思,逐渐追求思想内涵和艺术的特色。

石志坚:我想一个从过去不懂诗到学写诗,再到会写一些诗,直到现在能写一些好诗的囚犯,每一个过程,其实都是一个人的改造过程,是人性反思的过程。

许利运:(由衷地点头)


采访手记:

俄国有一位伟大的诗人曾说过,悲愤出诗人。当然,犯人身陷囹圄的境遇与大诗人所处的现状迥然不同,相对于诗人在思想被禁锢后所爆发的诗的浆泉而言,一般人在人生跌入低谷后,只会让不断滋生的悲观情绪,甚至痛苦颓废占了主流。

然而,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一种普通的物质,遇到外界不同的作用会形成不同的化学反应一样,对人而言,一段特殊的经历也许是破碎命运的重新组合,重新选择。许利运就是这样。他的一段人生失败后,遇到不少人。这些人给他热情的帮助和鼓励,使他的人生出现新的转机和收获。

监狱是一个惩罚罪恶的地方,监狱又是一个重新选择人生的场所。

监狱的神秘也许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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