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3 16:47:17

时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有利因素〗谁若问我,爱情的第一要素是什么,我会回答:善于等待时机;第二要素仍然是善于等待时机;第三要素还是善于等待时机;这个办法是万能的。我往往缺少机会,但有时也缺乏主动性。愿上帝保佑至今还能为此自哦的人!当今世下,爱情似乎箱要更大的胆子。年轻人以热情为藉ロ原谅自己的胆大妄为,但是如果他们仔细考虑就会发现,这种胆大妄为其实来源于蔑视。我呢,莫名地害怕伤害对方,而愿尊重我所爱的人,因为在感情交往上,谁缺乏尊重,谁就使交往失去光泽。我喜欢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一点稚气、腼腆和骑士精神。除此以外,我还有点普魯塔克说过的那种傻气和害羞,而且一生中为此受过多方伤害和连累,这一点与我总的为人颊不一致。这么看来自我叛离和易变也是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呢。我遭到拒绝或拒绝别人时目光温柔,我会因为给别人造成痛苦而自己痛苦万分,所以当责任迫使我在一件微妙的、令某人难受的事上考验某人时,我总是敷衍了之,而且是违心地去做。假如是为私事(虽然荷马确曾说过,对于穷人,害羞是一种愚蠢的品德),我通常委托第三者代劳,让他代我脸红,但谁要托我办这类棘手的事,我会回绝,不过即便有时想回绝,又没有那份勇气。

我说过,试图遏制女人身上这种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烈的欲望是不理智的行为。当我听到她们夸耀自己的愿望如何纯洁,如何冷峻,我就暗暗笑她们:她们过分向后退缩了,假如说这话的是个掉了牙的、身体衰弱的老太婆,或是个得了痨病的干瘪年轻女子,那么这话虽然不可完全相信,至少她们的外表能说明问题。但是那些活蹦活跳的女子说这话,便会弄糟自己的事,因为冒冒失失的辩解会被人用来指控。我的一位乡绅邻居,被怀疑患了**症,他为了替自己辩解,在婚后三四天当众大言不惭地说,前一夜他交欢二十次,从此,人们便用他的话来证明他的无知,并说服他离了婚。说空话是无用的,如果未曾作过战胜从反面来的诱惑的努力就谈不上禁欲和贤德,“应当说,这是对的,可是我不准备屈服连圣徒也会这样说。有些女人真心夸耀自己的冷淡和漠然,并认真希望别人相信她们,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女人这样自夸时脸上表情造作,眼睛明明在否定嘴巴,而且那一口行话也起着相反的作用,我听着觉得有趣。我很欣赏天真和自由随便,这已无可救药;伹是如果自由随便完全失去了单纯或孩子气,那么它对女人和男女交往是不合适的,它很容易变成厚颜无耻6她们的伪装和表象只能欺骗傻瓜。她们的诳话在脸上昭然若揭,它如同一条蹊径,把我们从旁门引到事情的真相。

既然不能控制她们的思想,那么我们要她们怎样呢?要实际行动吗?有很多败坏贞洁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外界知晓的,而且我们最不担心的事可能正是我们最应该担心的事,不露声色的罪孽往往是最可怕的:

她常做必须背着人做的亊。——马提亚尔 

丧失廉耻的女人愈是老练愈可憎。——马提亚尔

有的行为可能使她们失掉贞洁而并不丧失廉耻,甚至她们自己也毫不知情。“有时,或是出于居心不良,或是出于无知或运气不佳,助产婆在用手检查一个姑娘是否是处女时,伤害了她的处女膜。”有的姑娘在嬉戏玩耍时失掉了童贞。

我们无法明确划出一个范围,规定她们不准做哪些事,编写法律只能用泛泛的、概括性的言辞。她们的贞洁靠我们铸造,这一思想本身就是可笑的。在我知道的贞洁女子的极端典型中,有一个是法蒂娅,福尼斯的妻子,她自结婚后,便再也不愿见任何别的男子;另一个是伊埃隆的妻子,她闻不到丈夫身上发出的臭味,以为那是所有男子共同的特点。看来,她们须变得感觉迟钝或不愿见人才能使我们满意。

然而,我们应当坦白承认,评断这个问题的关键主要在于意愿。曾经有丈夫忍受了妻子的失贞;非但不责备、辱骂她,反而特别感激和推崇她的贤德。有个女子珍视名誉甚于生命,但为了救丈夫的性命,她把贞操卖给了丈夫的死敌——一个好色之徒。她为丈夫做了她决不会为自己做的事。不过此刻不是陈述这类事例的时候:它们的境界太髙,内涵太丰富了,不适合从贞洁这一角度描述•还是留在更高尚的地方讨论吧。

至于比较平常的例子,不是每天都有妻子为了丈夫的功名利益而献身,并且是由丈夫从中安排和撮合的吗?古代有个福吕斯为了谋取高官显职,把自己的妻子献给国王菲力普;还有那个加尔巴,拱手把妻子让给了朋友:他请迈克那斯到家里吃晚饭,席终看到妻子和迈克那斯盾来眼去互相有意,便装作瞌睡极了的样于,倒在靠椅上,以成全他们的私情,还心甘情愿地坦白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节骨眼上,一个仆人斗胆进屋去取桌上的花瓶,他对仆人嚷道:“坏小子,你不看见我是为了迈克那斯才睡觉的吗?”

有的女人生活放荡,但心地却比一些表面上行为规矩的女人善良。有的女人埋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守贞操,也有的女人抱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过荒淫的生活;也许由于父母之过,也许为生计所迫,贫穷常常是个坏参谋。在东印度,人们特别推崇恪守妇道的女子,即便如此,社会习俗还能容许已婚妇女委身给能赠送她一头大象的男人,而且女人为自己有如此高的身价感到荣耀。

哲学家费东是个机灵人,他的家乡埃利德被占领后,他为了谋生,趁自己年轻英俊之时,以出卖色相为业。据说,希腊的梭伦第一个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妇女可以为生计牺牲自己的贞操;希罗多德说,早在梭伦之前,这种风气已在好几个国家通行。

再说,痛苦和担心有什么益处呢?因为,不管崇尚贞洁是多么有道理,还应当看看它是否能产生什么效果,有谁认为可以用计谋将女人锁起来的吗?

插上门闩!将她关在屋里!可是谁能看住那些看守者?你聪明的妻子会从他们下手。

——尤维纳利斯 

在这博学的时代,什么办法她们不能利用?

 

好奇心一向是个恶习,而用在这里尤其有害,对这种病,任何药都只会使它变坏、加重;妒忌会使我们更感羞耻,并会把事情张扬开去;报复行为治不好我们的创伤,倒会伤害我们的孩子,所以要把这种事弄个一淸二楚是不理智的想法;你要把它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会耗干精力,甚至断送性命。我年轻时看到有人确把事情査清了,然而他们达到目的时是多么狼狈!假如揭发丑事者不同时提供良药和帮助,那么他的揭发无异于一种侮辱,比否认此事更该挨刀剐!人们嘲笑蒙在鼓里或佯作不知的丈夫,但也未见得不嘲笑弄清了事情而又没有对策的丈夫!戴绿帽子这种污点是磨灭不掉的:一旦沾上了,永远留在身上。惩罚比过失本身更说明问题。把个人的不幸从疑团和暗影里拉出来,拿到悲剧舞台上宣扬,这有什么好看呢?何况,这种不幸通过传播更叫人伤心。所谓好妻子、好家庭,不是指真实的好妻子、好家庭,而是指不被人们谈论的妻子和家庭。必须巧妙地避免知道这宗事,因为知道了既麻烦又无用-古代罗马男子有个习惯,外出归来时,派人先回家通知妻子,以免她们措手不及,当场被拿住某个民族有这样一种习惯:新婚那天教士走在前面为新娘开道,以消除丈夫的怀疑,免得他好奇地追究,新娘到他家时是处女还是已在和别人的恋情中破了身。

然而人言可畏。我知道上百个正人君子,他们戴了绿帽子而仍不失为正人君子,也没有太丢面子。一个高尚文雅的人会因此得到人们的同情,却不会因此失掉人们的尊敬。你要做到让你的美德盖掉你的不幸,让善良的人们诅咒你的境遇,让伤害你。的人一想到此事就害怕得发抖。再说,在这种事情上,从一介草民到达官贵人,

谁不被人议论呢?

……一个统率百万大军的将领,一个比你强百倍的人被你伤害!

你看,这声指责牵进了多少正派人!你想,其他方面你也免不了被人议论。“可是连贵夫人们都会为此嘲笑我!”可是当今世下,贵妇人最爱嘲笑的不正是那种结合得美满、风平浪静的婚姻吗?你们中的每个人都曾让某个男人戴过绿帽子,而大千世界充满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充满了回报清算以及命运的变化。这种事件因经常发生已变得不太苦涩。不久它也许会进入我们的习俗,

它还有一个可悲之处,便是不能向别人诉说——

命运甚至不让我们遇到能倾听我们诉苦的耳朵:

你敢向哪位朋友倾诉你的不幸呢?他不是为此讪笑你,就是利用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和实情从中捞到一份好处。

所以哲人向来将婚姻的甜酸苦辣秘而不宣。对我这样健谈的人而言,这种事的诸多麻烦中,最令人苦恼的就是不能谈论,因为社会习俗认为,把自己知道的或觉察到的告诉任何人都是不慎重的,有害的。 

劝说女人摒弃妒忌是白白浪费时间;怀疑、虚荣和好奇浸透了她们的天性,根本不能指望通过正常途径治好她们的毛病。她们常常因妒忌而变得精力异常充沛,那副健康的样子比生病更叫人担心。正像有些魔法驱除病痛仅仅是把病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女人也常把妒忌转移到她们的丈夫身上来甩掉自己的妒忌。不管如何,说真的,我不知道女人身上还有什么比妒忌更叫人难以忍受;妒忌是女人性格特征中最危险的成分,一如头脑是她们身体上最危险的部分。皮塔库斯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缺陷,而他生活中的缺陷就是他妻子那危险的头脑,若没有这一桩,他便可以认为自己各方面都很幸福了。看来这确是个严重的麻烦,皮塔库斯这样公正、明智、勇敢的人尚且感到自己的生活因此被败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能怎样呢?

某人要求马赛元老院准许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继续忍受妻子的大吵大闹,马赛元老院很明智,批准了他的要求,因为这种痛苦只能和整个生命一起结束,而且我们除了躲避和忍受没有其他有效的解决办法,虽说这两种办法都很难做到。

有人说,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締成,我觉得此人对婚姻的了解可谓透彻。

我们应当注意,别让我们强加给她们的艰难而过分的义务产生两种与我们的目的相悖的结果:一是刺激了追求者,二是使女人更轻易屈服。第一点如同攻打要塞,要塞的价值愈高,占领要塞的欲望和价值也愈高。难道不正是维纳斯自己通过为金钱献身的规定巧妙地提高了她的商品的身价吗?因为她知道,如果一种享乐不以其昂责和新奇来显示其价值,便是一种愚蠢的享乐。归根结底,正如盛宴款待弗拉米纽斯的主人所说:那多种多样的莱肴全以猪肉为原料,只是不同的佐料使它们味道各异罢了。丘比特是个朝三暮四的天神,他以与虔诚和公正对抗为乐;他的威力冲击着其他一切权威,一切法则都在他的法则面前让步,这是他的荣耀,他寻求屈服的机会。

——奥维德

至于第二点,假如我们不那么害怕被妻子欺骗,也许我们就可能少被欺骗,因为,根据女人的性格,禁止只会刺激和引诱她们的欲望:

你想要?她们拒绝;

你不要?她们想要。

——泰伦提乌斯

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能说明梅萨林的行为呢?开始她暗地里欺骗丈夫,正像通常女人所做的那样;但是,因为丈夫不闻不问,她偷情极其方便,于是她不愿再偷偷摸摸,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调情,公开承认谁是她的情人,并且供养他们,恩宠他们。她希望丈夫有所反应。这畜生对这一切依然置若罔闻,皇后的行为仿佛得到他的允许和认可似的。过分的方便易行使皇后觉得她的寻欢作乐变得疲软无力,单调乏味了,怎么办呢?梅萨琳,一个活着的而且健康的皇帝的妻子,在罗马,在社会舞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趁她丈夫不在罗马城,竟与她长期占有的西利乌斯结了婚,还举行了庆典仪式。这是否意味着,由于丈夫的冷淡她逐步走向贞洁,或者她另找一个丈夫是希望他的妒忌能刺激她的情欲?然而,她遇到的第一个困难也就是最后一个困难:雄狮终于猛醒(我们见过比他更糟的麻木不仁者)。我凭经验知道,当这种痛苦达到极点而终于释放,便会产生严酷的报复行为;愤懑和怒气日渐积压如同一堆火药,一旦点燃便轰然燔炸,吞噬一切。

他任怒火狂烧。

——维吉尔

他派人杀了她,以及一大批与她通奸的人,包括那个被她用皮带抽打着无可奈何地上她的床的男人。

维吉尔对维纳斯和伏尔甘的欢情描写,在卢克莱修的诗里也能看到,那是关于维纳斯与战抻马尔斯的一次偷情,而且描写得更貼切:

手执威风凜凜的武器统治残酷战事的马尔斯,带蓍永恒的爱情创伤常在你的怀抱中躲避;他把眼睛转向你,呵,女神,渴求的目光饱含爱意,他注视着你的双唇。

于是,呵,女神,你用四肢缠住他的身体,温柔的话语从你嘴里流淌,甘甜似蜜。

当我反复咀嚼回味“躲避”、“流淌”这些词,不禁对后来作家们笔下那些细腻的讽喻和暗示不屑一顾。维吉尔、卢克莱修这样的诗人不需要这些纤巧微妙的文字游戏,他们的语言充满了一种自然的,经久不衰的活力,他们整个儿人从头到脚直到内心就是一首粗犷有力的讽剌短诗。他们的诗章没有一点勉强或拖沓的地方,而是一气呵成,“他们的论述交织着阳刚之美,他们不在风花雷月上浪费时间。”他们的辩才不是软弱无力、没有攻击性的,而是刚劲有力,牢固坚实的,它也许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却使人感到充实,并撼人心魄,尤其震據思想不受约束者的心魄。当我读到他们那种强烈、深刻的表达思想的方式,我并不认为那是表达得好,而认为是思想本身精辟。思想健康有力,语言才会丰满高昂。“勇敢使人雄辩所以古人把观点、语言和精彩的词语一概称为完整的概念。

描绘的精彩不是因为我们有高超的手法,而是因为描绘的对象在我们头脑里有一幅清晰生动的画面加吕说话简洁,因为他思想简诘。贺拉斯从不满足于肤浅的表达方式,因为这不能传达他的思想。他观察事物清楚、深刻f为了描述事物,他打开和翻遍词语和修辞的宝库,他需要新颖独特的词语和修辞,因为他的观念新颍独特。普鲁塔克说,他通过事物看语言。在这首诗里也一样:意义产生和阐明话语,所以话语不是空洞无物的,而是有血有肉的。话语的含意比它表达出来的更丰富。我在意大利时,在一般的言谈中,能用当地的语言表达我想讲的话,可是谈到棘手的话题,我就不敢依靠意大利语,因为我尚未驾驭它,也未能掌握其一般用法以外的东西。我必须用我自己的语言。这种情景大概连傻瓜也能体会。

天才人物在语言的运用中提高和丰富语言,主要不是通过改革,而是通过给语言注入更多的活力和更多样的用法来扩展它,驾驭它。他们并不生造词语,而是通过加强和加深词语的含义和用法釆丰富词语,从而使语言有了不寻常的发展;不过,他们做得很谨慎,很巧妙。而且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我们从当今很多法国作家的风格就可看到这一点。这些作家相当大胆、倨傲,不愿步别人的后尘》但是缺乏创意和不谨慎贻误了他们。在他们的作品中只看到矫揉造作的标新立异,蹩脚或荒唐的掩饰,这样的语言形式不仅不能提高思想内容,反而降低了思想内容。他们一味追求新奇,毫不顾及效果,他们抓住一个新词不放,而抛开常用词,殊不知常用词往往更醇厚、更有力。

我认为我们的语言有相当丰富的语汇,但表达方式稍显欠缺,几乎没有什么成语不是来自狩猎和战争用语,狩猎和战争用语成了我们借用词语的广阔领域f而表达方式如同草卉,经过移植能得到改良,变得健壮。我觉得法语相当丰富,但不够灵活、有力。往往在需要表达一个凝练强烈的概念时,承担不了这个任务。当你字斟句酌,你会感到它在你的笔下发软、弯曲,需用拉丁语来帮助它、代替它,或有时用希腊语。我刚刚筛选了一些字,我们现在颇难感到这些字的力量,而且习惯和经常的使用多少降低和俗化了它们的魅力,正如在我们的日常言谈里不乏精彩的熟语和隐喻,但因为经常使用,日子一长,它们的美便褪色了,它们的色彩黯淡了,然而这并不会使那些**而有鉴赏力的人失掉对它们的兴趣,也不能损伤那些苜先把它们引入日常生活的古代作家的荣誉。

科学将一些事物论述得太精深玄妙,与事物的本来面目相去太远。我的书僮谈恋爱,并且颇在行。但假如你给他读莱翁•埃布勒和费森的作品,书中谈的就是他,他的思想和他的行为,而他却一点也听不僅。同样,在亚里士多德的作品里,我也认不出我常有的思想活动,因为作者为适应课堂的需要,将这些思想披上了另一种外衣。愿上帝助他们做得更好!倘若我干这一行,我会将艺术自然化,正如他们将自然艺术化。这里我们且不谈邦波和埃基科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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