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餐馆的老板娘带了礼物来看他。这是老板关照的。老板娘四十出头,打扮得精致得体,一点看不出她的年纪。她一边笑眯眯地叫着小六子的名字,一边脱下红色羊绒大衣,细腰丰乳紧紧裹在黑毛衣裤里面。只有当她坐下来时,隐隐显露在隆起的腹部。她把大衣搁在床架上,从塑料袋取出一个粉红色的纸盒。里面装着几只热烘烘的豆沙包子。纸盒抵不住热气侵蚀,变得软绵绵,不成形状。老板娘说,你在我们餐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真是非常惭愧。说着说着,眼圈红起来。
小六子的父母和老板同乡,都是偷渡出海的。老板先来了几年,还掉债务以后,买下了这家饭店。原来的店主也是福建老乡。小六子一家出海时,不巧遇到台风,快靠岸时,翻了船,父母都淹死了,尸体都没有找到。小六子命大,只有十一岁,抱着一块破木板,竟然游到岸上。那个时候,他从来不做梦,倒下就睡。一晃十年过去了。
小六子微微一笑,两眼看着豆沙包出神。他谢了谢老板娘,心里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他一时记不起来,在美国,只有这个人知道小六子爱吃豆沙包子。小六子按了红灯,请护士进来,把床摇得高一点。护士来自新加坡,叫贝蒂,又瘦又矮,有一把年纪,帽沿旁边经常溜出缕缕银灰色的头发。老板娘坐在一边,东拉西扯,深深懂得探望与递送食品之间的区别,不坐到椅子热,是不能离开的。老板娘说起店里的生意,说起厨师老余向他问好。小六子依旧笑笑,没有接话。老板娘说起老板和收银员曼曼眉来眼去,小六子也没有接口。他的记忆跟不上老板娘讲话的速度,眼前闪过一个一个人影,模模糊糊。他咬着豆沙包,又松又软,又香又甜。老板娘的话就成了耳边风。他一边体味着豆沙包的美味,一边搜索豆沙包和自己的关系。
当着老板娘的面,小六子一言不发,却把六个豆沙包子全部吃完了。速度之快,好像有人要来抢劫似的。老板娘觉得非常奇怪。眼睛骨碌碌转着,一边把空空的纸盒压扁了,扔进了墙角边的垃圾箱。老板娘心里猜,因为昏迷不食,饿慌了吗?但是,也没有必要狼吞虎咽呀!小六子这么做一定有其目的,只是自己猜不出来。她挪了挪身体,转而一想,一定是小六子指望我天天来探望,像家人一样天天来送包子,免费。这怎么可能呢?她眉头一皱,心里说,爱吃只能自己出钱买。吃下去的豆沙包子也不是老板送的,是店里的一个姑娘付了钱,托她带来的。老板只买了一双软底拖鞋送给他。本来她想告诉小六子,姑娘向他问候,因为心里起了疙瘩,急着要走,懒得提起。一张生动的脸渐渐变得扁平,脸色也阴沉起来。这些,小六子都看不见,因为他没有带眼镜。
老板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拍拍小六子的肩膀,口气真心诚意,一边起身,一边依依不舍地招手,转身走了。小六子双目无神,好像丢了魂一样。他知道,这么一走,老板娘不会再来看他了。他是想说什么的,特别是老板娘走到门口时,叫住她还来得及。再说,他也看不清老板娘的脸,只要说出来就行了。小六子鼓足勇气,憋出了这么一句话: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腿有长短。老板娘一怔,转而脸上挂了笑容,回过头来说,别胡思乱想,好好休养。老板娘走后,小六子不停地用拳头捶自己胸口,因为他要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