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老慢”

作者:史荣东    更新时间:2023-12-07 11:26:41

阴历七月十五日,是传说中地狱门开的日子,我阅读起《地藏本愿经》,当读到“利益存亡品第七”时,忽然,神态恍惚起来,飘飘忽忽,仿佛到了一座森森的府衙,牛头马面揪着一个又散又乱的苍白发,双手颤抖的女人头在拷问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邻居“老慢”。

“尔,嫁两个男人,此身怎生分割?”只见坐在堂上的老官喝道。

“请看此文,便能了结。”我连忙插话道。

“呈了上来,念。”

  在追悼会上,子女们齐刷刷地跪倒母亲遗体前,泣不成声——我的老邻居“老慢”的音容笑貌活生生地出现眼前。“老慢”真名叫兰琴,因为她行动缓慢,再加上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所大家都不叫她名字,而习惯地叫她“老慢”。“老慢”的形象,尤其到了晚年,不用丝毫的夸张,她活脱脱像鲁迅《祝福》中,晚年祥林嫂的形象,弯着腰背,一头苍白发又散又乱,双手颤抖,说话也连不成句子。

  要问“老慢”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这要从她与我成为邻居说起:“老慢”解放后不久就搬到了石库门后客堂居住,她落落大方,手脚勤快,夫妻俩人生活安定和睦,后来她接二连三连地生了三个丫头,她感到头上有座大山,开始惴惴不安了。谁知丈夫撒手西去,更使她如山压顶了,为了支撑这个家,她白天拉劳动车,一边拉车,一边拾些旧木材、煤碴什么的,回家有了烧饭的柴禾。晚上帮人洗衣、织毛衣,没白天,没黑夜的干着活。好不容易与老张组成了新的家庭,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样更使她如坐针毡,恨自己为什么竟生了一个个丫头片子。

四个丫头片子的抚养,是耗尽“老慢”的大半生心血,大女儿凤娟,中学毕业时正赶上‘一片红’,到江西插队去了,没几年,女儿干脆找个丈夫落了户,可是,说来也怪,大女儿一连生了三个丫头不算,倒霉的事接踵而来,女婿又因车祸而亡。可怜天下父母心,“老慢”把三个外孙女拢到自己怀中,供她们吃饭、穿衣、上学。叫女儿们难忘的,“老慢”把变了味,没人肯吃的剩饭剩菜,装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边吃边说:“我说你们呀,一个个嘴越吃越刁,蛮好的饭菜呀!”其他几个女儿成长、工作、成家无不倾注了她的大量心血。她用拾来油渍的纱手套,用碱水洗去手套上油渍,然后拆开纺成线,在灯下为女儿们结内衣。女儿看到白一块,灰一块,蓝一块的纱衣,纱裤都不肯穿,“老慢”幽默地说,这是全棉的,比有钱人穿的都好。

“老慢”有双不同于一般女人,又粗又大像个男人的手,手指粗糙裂口,十指关节扭曲变型。要问她,那双手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这要得从她从事的工作说起,“老慢”先是拉劳动车,拉劳动车被称为,吃人饭,干牛活的工作,车上装上一二千斤货物,人必须伸头、弯腰、脚蹬、双手握着车的把手才能把车子拉动,要是上桥的话那更是要比‘牛’更加‘牛’了,尤其是四川路桥,又高又陡,要把车子拉上桥头,非得汗滴裤裆,使上九牛二虎之力。上了桥,喘着气,寒风一吹,热汗变成冷汗,顷刻间,寒彻肌骨。五、六十年代,上海排水较差,遇到了暴雨、台风、大潮“三碰头”,常常是屋外大雨下,屋内潮水涨。拉车人遇到这样情形就更惨了,拉车人往往是上身汗水下身河水。乍浦路桥是个低洼处,一到雨季往住会出现半人深的水,有一天”老慢”拉了一车木材,在下桥时水漫到胸口,可她比男人还强,眉也不皱地连淌带推,推着车子向前。后来劳动车不拉了,为了家,她替人家倒马桶,一个上午要倒几百户人家,倒好马桶把一只只马桶洗净后送上门去,常常到下午一、二点钟才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家烧饭。

“老慢”是位坚强的人,她患了癌症,从不悲观而是从容应对,为了治病她采用了‘以毒攻毒’的方法,每天到厕所里刮小便池渍,在瓦片上烧成灰,当偏方吃,什么蜈蚣,百脚都尝个遍,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还弄什么“老虎草”,在门口种了一大片,乐孜孜地向别人推荐,还热心用‘老虎草’替别人治病。

  有一天晨练,我碰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居委会主任,她提起“老慢”赞叹说,“老慢”呀,是大好人,弄堂里阴沟不通了,她二话没说,跪在地上用手一把一把地把阴沟里垃圾掏出来,助人为乐的精神很感动人。是的么,当时,我与爱人是双职工,再加上我在单位工作忙,常常晚上七点多钟才回家升炉子烧饭炒菜,常常要到九点才吃上晚饭。“老慢”见状,每天帮我家烧一壶开水在炉上焐着,见我回家,总是把炉子主动让给我们先烧。爱人要生产了,“老慢”更是忙前忙后忙个不停。在产房外,听说我爱人生的是男孩她调头便走,兴冲冲地向我母亲报喜去了。那兴奋样子,好像自己生了个儿子。别人讥讽她,自己“沙”不出儿子,还神气什么?月子里洗尿布是又脏又累的事,我犯愁了。“老慢”张口揽下了。儿子生在七七年寒冬腊月,她天未亮就起来洗尿布,洗出来尿布经风一吹就像一张张硬梆梆冰块,“老慢”她东寻西找找来了铁丝编成罩子,罩在炉子上把尿布烘干。

后来,我们都搬离了恭宽坊石库门房子,然而,却像姐弟一样来往,有次我到她家做客,进进进出出的,左一个女孩,右一个女孩,四个女儿竟生了六个女孩,我感到新奇。后来,我儿子结婚,她在女儿搀扶下来了,她被岁月风霜凋的苍老不堪了,又患帕迷森症,双手抖抖忽忽,一头乱蓬蓬头发,活脱脱地成了越剧风雪中的祥林嫂了——这是最后见她一面。据说她,在吃饭时一口气回不上来,安然而去的,我看,是老透了,枯透了。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有的重如泰山,有的轻如鸿毛。“老慢”没有什么惊人壮举,是位普通不能再普通,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人了,然而,她为了别人,却献出很多很多,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一辈子每时每刻都在实实在在做人,实实在在做事?侍官接文念道。

“尔从何处前来?”堂上听罢,惊堂木一拍问。

“阳间。”侍官插话道。

“查,尔阳寿可满?”

“还有800岁。”侍官翻阅生死簿道。

“还有800岁,来此作甚?撵了回去!”

“啊?”原是南柯一梦!

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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