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9

作者:朱晓琳    更新时间:2013-08-13 09:38:18

向永辉收到国际材料工程学会邀请,将与孙家骏校长一同赴新家坡参加学术年会,而且向永辉还被指定为其中一场重要学术报告的主持人。这是国际材料工程学会对向永辉近年来学术水准的肯定,此等荣誉并非人人能够得到,比如孙家骏教授研究了一辈子材料工程,却还从来没主持过任何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向永辉想给学会去信,建议将主持人改为孙家骏教授。孙家骏阻止了向永辉,并且很真诚地对他说:“只要选上中国人,选上我们F大学的教授,就是我的无上荣光。我像你这样年纪时,别说主持国际学术会议,全国高校搞材料工程的教授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收到一份邀请呢。记得‘文革’结束后那年,国际材料工程学会邀请我去瑞典出席学术会议,结果校外事部门因为落实不了差旅费和出国人员服装费,硬是让我放弃了那次机会。”孙家骏心里很清楚,要论学术水平,如今的向永辉早已与他平起平坐,他希望向永辉能在国际材料工程界树立权威影响,将F大学和国内未来的材料工程研究者带向世界舞台。

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很大,环境整洁漂亮,国际材料工程学会在机场出口处专门设立了一个接待站,负责将与会的各国材料工程专家送往下榻宾馆。向永辉和孙家骏被安排入住在市中心的狮城酒店,刚进客房,会务人员就送来了会议日程表和文件材料,一切安排都衔接得丝丝入扣,让人不得不钦佩新加坡主办方的工作热情和效率。

这天晚上,向永辉因忘带手机充电器,下楼去酒店大堂给手机充电。刚走出电梯,迎面撞上个人,两人都不约而同站住了。“陶然。”“向永辉”。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并在同一时间喊出对方名字。

自从里昂一别,向永辉差不多十来年没见陶然了,此番也算他乡遇故知,高兴得甚至有些激动。向永辉朝陶然伸出手去:“真没想到能在新加坡见到你,走,去酒吧坐一会聊聊怎么样?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陶然握了下向永辉的手,手心里透出的信息有些勉强。“我预料你会来新加坡参加学术会议的,你向永辉如今在国际材料工程界也是个人物了,这次还得主持学术报告会呢。”陶然似乎无意接受向永辉去酒吧坐坐的建议,二人就站在电梯门外说话。

向永辉本来很想问问陶然关于爱莲娜和他那个可爱儿子的近况,但陶然冷淡的神情阻止了他的欲望。向永辉便对陶然说:“手机没电了,去服务台充一下。”陶然让开身子让向永辉过去,又回过头来补充道:“卡普桑先生也来了。”向永辉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其实他上飞机前刚跟卡普桑教授通过电话。

向永辉回到房里立刻打开与会人员花名册,找到陶然的名字。他很意外陶然名字后面的所属单位竟然是新加坡技术制造局,而且在陶然的国籍一栏里,清清楚楚写着“新加坡”。说心里话向永辉这些年来很少想起陶然,正如法国谚语说的:眼睛离得远了,心自然远了。即使当年向永辉跟陶然彼此眼睛天天可以对视的日子里,向永辉也不认为他们之间的心曾经靠得很近。这一夜向永辉失眠了,因为陶然,他想起了那些留在法国,留在里昂中央大学材料实验室的日子。向永辉不知道陶然怎么会变成了新加坡人,他所供职的技术制造局又是个什么单位,此后几天会议时间里他们二人自然还会见面,那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华人众多的新加坡,英语一直是很正宗的官方语言。学术报告会那天,向永辉操着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充当主持人,引起学术界同行及各路媒体强烈关注。正如中国古人以一手漂亮书法可赢得学富五车美名,当今世界上一口流利英语也同样是自身的华丽包装,况且向永辉的包装之下还不乏真才实学。

晚上主办方举行的酒会上,向永辉和孙家骏校长被各国同行团团围住,不少国家的著名高校向他二人发出客座教授或访问学者邀请。卡普桑教授也出席了酒会,他带来了与中国同行更为明确的合作构想。卡普桑教授建议以上海F大学为主,加上中国另外三所材料工程研究实力较强的大学,与法国的巴黎、里昂、里尔、南特四所中央大学建立4+4学术交流平台,共同携手冲击世界材料科学高峰。向永辉和孙家骏校长都对卡普桑教授的建议表现出极大兴趣,有了这样一个学术交流平台,未来F大学材料工程系师生会有更多走向世界的途径和机会。

酒会结束后,向永辉回到自己住的宾馆楼层,意外见到陶然正在电梯出口处等他。陶然一改两天前的冷漠态度,满脸笑容迎上前来:“向永辉,咱们十来年没见面了,真该好好聊聊。今晚我得尽地主之谊做回东,请你出去吃宵夜,新加坡小吃可是世界闻名的哦。”陶然热情得与前日判若两人,可他眼中又分明流露出诚意。

向永辉不清楚陶然今晚邀请他吃宵夜的真实意图,但他确实很想知道陶然十年来的生活状况,便欣然同意了。

这家小吃店濒临新加坡河,客人在露台座位上远眺,可以看见海滨公园那边的灯火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景致十分迷人。略带咸味的海风吹来,给人身体抹上一层粘湿的凉意。

陶然点了咖哩炒粉和几盘凉菜,又要了两瓶冰啤酒,说:“今晚咱俩慢慢吃细细聊,反正这家店二十四小时营业。”

向永辉喝了一大口啤酒,感觉自己和陶然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什么隔阂顾忌,他们二十年前就相识了,如今都已人到中年,还有必要把各自的人生故事藏着掖着吗?向永辉开门见山问陶然:“你什么时候离开法国变成新加坡人了?”

陶然一笑:“你回国那年,爱莲娜正式向我提出离婚,我没犹豫,孩子也归了她。接着布瓦提也大学不明不白中断了与我续约,我若还想在法国呆下去就得重新找工作,而找到新工作之前只好申请失业救济,我实在拉不下脸面。这时有个已经移民新加坡的清华老同学帮了我一把,让我也来这儿技术移民。我是单身,学历和工作经历也算不错,很顺利就成了新加坡人。”

向永辉静静听着陶然说话,这时才插上一句:“你供职的那个技术制造局是什么单位?能继续搞你自己的专业么?”

陶然叹了口气:“跟你说白了,其实就是个职业培训学校,相当于我们国内的高等职校。什么汽车修理、装潢设计、电脑维修统统混杂在一块。”

“那你在这个地方能干什么?”向永辉问。

“什么也干不了。只是每年招生时把我拿出去当广告幌子,以吸引中国大陆留学生,我好歹有个法国博士头衔吧。这次材料工程国际学术会议本来也没我的份,我想你很可能来参加这个会,所以硬找关系搞到了与会名额。”陶然苦笑着猛灌下半杯啤酒,那模样很令向永辉同情。

向永辉虽说心里同情陶然目前的处境,但他并没有忘记在法国时他与陶然之间曾有过的不愉快经历,时间固然会使人淡化许多从前看得很重的东西,但与某人相处后得出的经验教训,同样会长时间左右自己的行动。于是向永辉决定只当个听众,决不主动向陶然提供任何建议,除非陶然开口请他帮忙。

陶然把向永辉的沉默理解为记仇,如果双方角色对换,他陶然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雅量跟向永辉坐在一块喝酒。在里昂中央大学的日子里,平心而论,陶然做过不少对不起向永辉的事,而向永辉几乎每次都原谅了他。陶然为向永辉斟满酒杯,说:“向永辉,我承认从前在法国做过伤害你和卡普桑教授的事情,可那时我太年轻,年轻人的荒唐应该可以原谅吧。这回我没勇气去宾馆见卡普桑,却很想跟你袒露一下心肺。你我的关系跟卡普桑可不一样,怎么说也是中国同胞。我今天约你出来一是向你赔罪,二来也想请你看在老同学份上帮帮忙。”

向永辉摆摆手,阻止陶然那番赔罪之类的话。他深知陶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倒退十年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休想让陶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向永辉依旧不主动开口,他得等陶然把话说完。

陶然说:“拿上新加坡国籍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获得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免签证入境,我每年有四个多月假期,总不能都用来旅游吧,所以我很想去国内高校任兼职教授,既有经济利益,也不荒废专业。”

向永辉点点头道:“对啊,这想法很实在,你有没有具体方向呢?”

陶然嘴角朝旁边一咧,很不满意似的说道:“发过二十来个电子邮件和传真,几乎都石沉大海没回音。当然,中国高校的官僚主义作风我也有所了解。所以我想请你向大教授回国后帮个忙,替我联系一所有材料工程专业的高校。北京、上海不行的话,二流地区、城市也行。你向永辉如今是国内材料工程领域权威人士,办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吧?”

向永辉看着陶然充满讨好甚至乞求的目光,内心泛起一丝莫名的满足。如同曾经势均力敌的将帅,看到对方俯首称臣,得意之情难免会流露出来。向永辉当即答应道:“我回国后试试吧,这点面子大概还是有的。”

这个夜晚,在新加坡河边小酒店里,向永辉和陶然共喝掉五瓶啤酒。向永辉不会想到自己对陶然的承诺会带来何等后果,但他的确在这个夜晚对自己和家人犯下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错误,他能把这个错误怪罪于那几瓶啤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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