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狂欢的痛苦(4)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6:10:48

他注视着那个公民,那个社会支柱,那个模范人物,并看到了他那挺直的两腿。这双腿由于希望做出木偶的动作已经几乎硬得像木头一样了。他还看到为了适合木偶的活动而特制的那条裤子。那是两条人的腿,可是那人的腿已经变形,变得僵硬、丑陋,只能做一些机械动作了。

现在他一个人单独呆着,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他脸上总是满面春风,他现在再没有必要去参与别的人的那种当众表演的把戏了。他已经发现了进行自我探索的门路。他已经像一头直接逃回丛林中的野兽,逃开了那表演场所。在一家安静的旅馆里占有一间房,他还租了一匹马,可以骑着它到乡村去,有时就在一个村子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

他感到他自己非常富饶而且充实。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使他醉心的欢乐———不管是骑马,或者散步,或者躺在阳光之下,或者到酒馆里去喝酒,全都一样。所有的人,所有他们所讲的话,对他都毫无用处。在任何事物中,他都能够获得使他开心的欢乐。对他自己,他具有一种使他心醉的富饶的感觉,他更感到他所生存的无边的黑暗具有无限的生殖力。至于所有的人的那种木偶般的形态,他们的木头一样的机械的声音,他距离它们都非常遥远。

因为他常常要去和厄休拉会面。他们经常会见,下午她根本不上学校,只是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者他们坐上一辆汽车,或者乘一架轻便马车一块到农村去,然后把车留下,他们自己到树林里去游逛。他还不曾占有过她。出于微妙的本能的需求,他们总是充分地享受着每一个亲吻、每一个拥抱、每一次亲密接触所带来的欢乐,下意识地完全知道,那最后一幕就要开始了。那将是他们最后进入创造的源泉的时候。

她把他带回家去,让他在贝德俄弗她们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她非常喜欢让他在她们家呆一阵。说来真是奇怪,他和他那别有深意的含笑的神态,和她们家的整个气氛看来是多么协调啊。他们全都喜欢他,他是他们的一个亲人。他的有趣的玩笑话,他故意假装的那种热情、**的讥讽神态,使得布兰文全家人都为之倾倒。因为整个这一家经常是在黑暗之中战栗着,现在他们回到家里,暂时抛开那木偶的表演,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之下了。

他们所有的人全都有一种自由的感觉,有一种接触到黑暗的暗流的感觉。然而在这里,在他们家里,厄休拉却感到非常厌恶。这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她知道,如果他们了解到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的真正关系,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一定会气得发疯。尽管十分微妙,她仿佛已变得和任何一个别的被男人追求的女孩子一样了。而她实际也是和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完全一样的。不过在她身上,对于社会欺骗的仇恨情绪在目前可说是无所不在,而且已经到了家了。

那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再来吻她一吻。她既羞愧又感到无比幸福地完全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她几乎是有意识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不过,直到真有机会亲吻以前,他并没有明确地那么想。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一定要再次亲吻她,如果阻止他,那简直会造成对他的毁灭。如果有一个机会无缘无故地错过了,他就会感觉到他的肌肉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一种像死尸一样的无聊情绪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他简直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他终于和她有了一次无比完美的交合。那天,天非常黑,又是一个多风的沉闷的夜晚。他们走进了通向贝德俄弗的一条胡同,然后朝下面山谷里走去。他们已经亲吻了很久了。后来彼此沉默下来。他们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上,下面是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中走出胡同以后,下风处是一片黑暗的空间,山下的火车站灯光闪闪,远处的岔道上传来火车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更远处大风吹来一阵阵轻微的克啷克啷克啷声,贝德俄弗边沿上的灯光照亮了对面漆黑的小山,沿着铁路线林立的炼铁炉冒出一排红色的火光。这时他们开始迟疑着不肯前进了。他们很快就要走出黑暗,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又走回去了。这给人一种落空的感觉。他们俩在黑暗的边沿上徘徊,观看远处机车上的灯亮,战栗着,不甘心再往前走了。他们不能又回到人世上去———他们不能。

就这样犹犹豫豫地他们最后来到路边一棵大橡树的下面。新叶葱翠的大树在狂风中吼叫,它的树干的每一条纤维都强有力地、雄健地在风中摇晃不已。

“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

在那几乎看不见,然而却以它的强有力的存在覆盖着他们的那吼叫着的大树的顶盖之下,他们躺了一会儿,观望着对面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并看到一列火车迅速在他们所在的那黑暗的田野边沿上迅速驶过。

然后,他转过身去吻着她,她等待他。那疼痛正是她所需要的疼痛,那痛苦正是她所需要的痛苦。她似乎完全腾空,和那黑夜的强有力的战栗融为一体了。那个男人,他是谁?———他是环绕着她的一种黑暗的强有力的战栗。她仿佛随着一股黑暗的风飘走,远远地飘进了远古的黑暗的天堂,飘进了原始的不朽的境界。她进入了那不朽的黑暗的田野。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说不出的自由和强健。她丝毫没有羞怯的感觉,———她为什么要感到羞怯呢?他在她的身边走着,这个曾经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让他跟她睡觉了,他们刚才一直在一块儿。至于他们刚才上哪里去了,她不知道。可她感到他似乎获得了另一种天性。她已属于刚才他们已经跳进去的那个永恒的,永远不变的世界。

她的心灵完全知道,也根本不在乎那处于人为的光亮之中的世界会有些什么想法。在他们走上越过铁路的便桥的台阶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下火车的旅客。她感到她自己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在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丝毫也不曾受到干扰,因为在她和他们之间已完全被黑暗隔开了。在她走进家里被灯光照亮的饭厅时,那里的灯亮和她父母的眼神都根本无法透进她的意识中去。她那个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仍依然如故。她只不过又有了一个更强大的曾经接触到那黑暗的自我罢了。

那存在于黑暗中和黑夜的骄傲之中的离奇的分割力量始终也没有离开过她。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更为自信。她根本不可能再想到任何人,甚至那个人世的年轻人斯克里本斯基还能和她的那个永恒的自我发生任何关系。至于她的短暂的过着社会生活的自我,她在各方面完全听其自便。

她的整个灵魂已经和斯克里本斯基纠缠在一起了———但这不是那个尘世的年轻人,而是那个尚未表现出任何差异的人。她现在对自己已经十分自信,她是绝对的坚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坚强。全世界的人并不坚强———而她却很坚强。整个世界只是在次要的意义上存在着:———她的存在却是绝对的。

她照常继续在学校里上课,例行公事地做完她的功课。但这只是为了掩盖她的阴暗而强有力的隐蔽生活。她自身的存在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斯克里本斯基是那样的强大,使她完全可以在另一种生活中获得休息。她每天早晨都上大学去,照常上她的课,欢欣鼓舞,可是非常遥远。

她上他的旅馆去跟他一起吃午饭;每天晚上她也总和他一块儿,或者进城去,或者躲在他的房间里,或者跑到郊外的农村去。她对家里说,她为了通过学位考试,每天晚上要刻苦学习。可实际上她对她的学习已经丝毫不在意了。

他们俩都是那样无牵无挂,幸福而平静。他们自己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使得世界其他的一切全都处于次要地位,所以他们完全可以自由,不予理睬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惟一需要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单独在一起。他们希望那时间专属于他们所有。

复活节的假日马上要来临了。他们同意马上就离开这里。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都没有关系。对世界上一切具体的事,他们全都不在意了。

“我想我们应该结婚,”他若有所思地说。按现在这情况,一切是这样宏伟而自由,而且他们是生活在一个更深的世界中,如果让他们的关系公开化,那就是要把它放在和其他一切事物平等的地位,而那就会是对他自身的否定。因为在目前他已经和所有那些事物完全断绝关系了。如果他结婚了,那他就得恢复他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想到他必须恢复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他马上就感到失去了信心,感到无比空虚了。如果她成了他的社会生活中的妻子,如果她变成了那个十分复杂的死去的现实的一部分,那么他的下层生活和她还会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的妻子几乎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的象征。而现在她对他来说,几乎是比传统生活中任何东西都更要生动得多。她把一切传统生活都完全看作是虚假的,他和她站在一起,阴森、变化不定,具有无限的力量,那包容着他们的死去的一切都被看作是活着的虚假的东西。

他观看着她的沉思的惶惑的脸。

“我不认为我愿意跟你结婚。”她皱起眉头说。

这使他颇感到有些难堪。

“那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还是让咱们回头再慢慢想一想吧,你说怎么样?”她说。

他感到很不痛快,可是他仍然十分强烈地爱着她。

“你这脸现在已经不像是一张脸,而变成museau(法语:此字原指动物的嘴脸,此处当有样子很难看之意)了。”他说。

“是吗?”她大叫着说,她的脸马上像火烧一样发亮了。她想这样她就已经避开了那个问题。可是他却还要谈这个问题———他不能就此罢休。

“为什么?”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不愿意和别的人在一起,”她说,“我愿意老是这样。什么时候我愿意和你结婚,我一定告诉你。”

“那好吧。”他说。

他愿意这样让事情暂时不要说死,一切由她去负责任。

他们谈到了复活节的假日,她只想尽情地寻欢作乐。

他们跑到皮卡迪利一家旅馆去住。她就算作是他的妻子。他们花一个先令在一家普通店铺里买了一个结婚戒指。

他们彻底放弃了那个普通人的世界。他们的自信简直像是在他们身上附体的魔鬼。他们完全是鬼附体了。他们感到自己完全地、绝对地自由,傲然对待一切问题,超然于人世的一切事物之上。

他们本身已经完备无缺,因此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是一个他们可以有礼貌地不予理睬的仆人的世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两个感官世界的贵族,热情、开朗,用纯粹的感官上的骄傲观看着一切。

他们对别的人所产生的效果是完全不同一般的。这两个年轻人所焕发的光彩照亮了他们所接触到的一切人,包括一些侍者或偶然相识的人。

“Oui,Monsieur lebaron,”(法语:是的,男爵先生)她会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回答她丈夫的话。

因而他们在旅馆里受到了贵族般的招待。他是工兵营的一位长官,他们刚刚结婚,马上就要到印度去了。

这样围绕着他们便编织出了一套罗曼蒂克的气氛。她相信她就是一位即将前往印度的有头衔的丈夫的年轻妻子。这样一种假扮出来的社会生活使他们感到十分甜美。而活生生的事实是,他和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绝对独立自主,超出了一切限制之外。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还有三个星期可以在一块儿———一切都非常顺利。在整个这一段时间中,他们自己就是一种现实,外边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陪衬。对于金钱,他们完全不在意,可是他们也绝对不随便挥霍。他发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花掉了二十镑,也感到颇有点吃惊。但这只是因为他讨厌又得往银行跑一趟。对他来说,只有旧制度的机制还存在着,而不是那个制度本身。钱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一切旧的义务也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从戏院回到家里,吃晚饭,脱衣服,然后就穿着一身便服跑来跑去。他们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楼上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间起居室,那里非常安静,也非常舒适。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有一个名叫汉斯的年轻的德国人伺候着他们,他把他们都看成是了不得的人物,对他们处处毕恭毕敬。

“Gewiss,Herr Baron—bitte sehr,Frau Baronin.”(德语,大意是:当然,男爵先生---不敢当,男爵夫人)

在那个公园那边,他们常常可以看到玫瑰色的黎明。西敏寺大教堂的钟楼慢慢出现在远处的天边。沿着公园里的树木向远处伸展的皮卡迪利大街的灯光现在都变得像一些飞蛾一样暗淡无光了。清晨的车辆已经在那阴暗的大路上克啷克啷地响着,那大路躺在下面,一夜都闪着金属的光,在灯光下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之中;现在由于黎明的来临也仿佛在雾里似的变成模糊一片了。

接着,随着愈来愈红的黎明,他们打开玻璃门走到外面令人晕眩的阳台上去,心情欢畅,像生活在幸福中的两位天使,观望着下面还在沉睡中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快将在彷徨、嘈杂、令人厌烦的缥缈的混乱之中醒过来了。

可是外面的空气太冷。他们回到卧室里去,在上床之前先洗一个澡,把通向浴室的门打开,于是那里的水蒸气进到卧室来,把墙上的大镜子都弄得模糊不清了。她总是先上床。她看着他洗澡,看着他那灵巧的无意识的动作,电灯光照在他的湿淋淋的肩膀上。他爬出浴盆来站在盆边,他的头发全沾在他的额头上,滴答的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身材苗条,在她看来简直是完美无缺;他肥瘦适中,长着一副无比光洁匀称的身体。他身上棕色的毛发无比细软,非常可爱,当他站在那雪白的洗澡间里的时候,他的红透的身子显得是那么漂亮。

他向她走过去,要去拿他的睡衣。他每次这样走近她,总感到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她马上双手搂抱着他,使劲闻着他温暖的柔和的皮肤。

“真香。”她说。

“是肥皂味。”他回答说。

“肥皂味,”她抬起她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重复说。于是他们俩纵声大笑,总是大笑不止。

很快他们就睡着了,紧挨在一起直睡到中午时候,一直都不醒。他们在他们目前的这种随时改变的现实中醒过来了。只有他们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所有其他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较低下的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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