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男人的世界(7)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5:56:27

校长现在越来越感到对她怒不可遏了。他只希望她赶快走。自她来了以后,她的工作情况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糟糕,她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的那一套制度,是他的整个教育事业的生命,是他亲自努力的结果,现在在厄休拉所据守的那一段却受到了攻击,而且已有崩溃的危险了。她是威胁着他的人身安全的一种危险,她可能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使他倒下。于是从一种强烈反对的本能开始,他盲目地不顾一切地想尽办法要把她挤走。

当他像处分那个男孩子希尔那样,因为冒犯了他自己,而处分她班上任何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尽量格外加重处分;意思是他所以要加重处分,是要表明那个无用的教师根本就不应该允许这类事情发生。而在一个学生因为冒犯了她,由他去进行处罚的时候,他总处分得非常轻,仿佛冒犯她是一件无足重轻的事。慢慢地,孩子们也都了解到这种情况,因而他们也就按照这种方针来行动。

常常不定什么时候,哈比先生突然跑来要检查练习本。他常会不惜花费整整一个小时在班上来回跑着,拿起一本又一本练习簿一页又一页地对比着检查,而让厄休拉站在一边,听他当着学生的面指出她改作业时出现的错误。的确,自从她来了以后,学生的作文本越来越显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了。哈比先生搬出从前的作文本和她当政以后的作文本进行对比,马上忍不住大发雷霆。他让许多孩子拿着自己的作文本到前面去站着。在他把这一班沉默的发抖的学生严厉指责了一番之后,他更是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几个最坏的学生痛打了一顿;他自己也一直无比愤怒地吼叫不止。

“整个一个班给弄成这种情况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正是岂有此理。我真是难以想象,怎么会让你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每个星期一早晨我都要来检查练习簿。所以不要以为没有人盯着你们,你们就可以把以前学到的一点东西全部忘光,然后退回去连上三年级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每个星期一都要来检查你们的练习本———”

然后在狂怒中他拿着他的手杖走了,留下厄休拉面向着一班脸色苍白、发着抖的学生。他们的孩子气的脸表露出明显的仇恨、恐惧和痛苦的情绪,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对她而不是对校长的愤怒和轻蔑,他们全用一种冷漠的,非人的孩子的控诉眼光看着她。她简直没有办法对他们讲出任何话来了。她发出任何一个命令,他们都傲慢地马上照办,意思仿佛是说:“这完全是为了校长,别以为我们是在服从你,你算什么?”她让那几个哭泣着的挨打的孩子回到座位上去,她知道他们也在对她和她的权威表示嘲弄,认为他们所以受到处罚完全应该由她的无用来负责。而所有这些情况她是完全知道的,所以,尽管她对肉体的惩罚和疼痛所感到的恐惧使她越来越感到不安,而且整个这一切变成了对她的道义上的审判,然而最使她感到痛心的仍然莫过于孩子们的这种态度。

到下个星期,她一定要非常注意学生们的练习簿,有错就应该处分。她冷冷地作出了这个决定。她的个人愿望至少从那天以后已经死去了。她在学校工作的时候必须从此完全抛开她自己。她现在完全是五班的老师了。这是她的责任。在学校里,她就是五班的老师,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厄休拉·布兰文必须被暂时抛开。

所以到最后,她摆出一张苍白的沉默的脸,遥远地似乎毫不带个人感情地看着那些孩子。她现在所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活泼地转动着眼睛的孩子了,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离奇的小心灵,只要他们能够熟练地写下他们所想的一切,就不应该在字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上使他们的心灵受到折磨。她现在眼睛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孩子,而只是她必须执行的任务。她只要眼睛老看着那边,看着自己的任务,而不去看孩子,那她就可以不动感情地对他们进行惩罚,而不像过去那样老是表示同情、谅解、宽容。她现在也可以对过去她完全不感兴趣的问题表示赞赏了。因为她的个人兴趣现在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地位了。

让一个容易冲动的聪明的十七岁的姑娘变得如此缺乏人情味,对孩子公事公办,完全不存在任何感情上的个人关系,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十分痛苦的事,经过了那个痛苦的星期一,几天之后,她完全成功了,她完全有办法对付她班上的那群学生了。但是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是违反自然的,不久她又开始慢慢松懈了。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一次麻烦。班上的钢笔不够用了。她派一个学生到哈比先生那里再领几支。结果他本人跑来了。

“钢笔不够,布兰文小姐?”他心中怀着对她的无比愤怒,冷笑着说。

“是的,我们少了六支笔。”她怀着恐惧的心情说。

“哦,那是怎么搞的?”他威胁地说,然后对全班看看,他问道:

“今天咱们一共到了多少人?”

“五十二个。”厄休拉说。但他根本没听她的话,自己开始清点起来。

“五十二个,”他说,“咱们现在一共有多少支笔,斯特普尔斯?”

厄休拉现在一言不发了。他现在既然在跟班长讲话,即使她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会理睬的。

“这件事就未免太怪了,”哈比先生说,带着愤怒的微笑看着一言不发的全班学生。所有的孩子都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

“几天之前这个班上还有六十支笔———现在却只有四十八支了。威廉斯,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多少?”这个提问显然包含着某种恶毒的含义。一个穿着水手服、脸似雪貂的瘦孩子忽然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

“校长!是———”他说,接着他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狡猾的微笑。他回答不上来。全班紧张地沉默着。那个男孩子低下头去。接着他又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狡猾的胜利的表情。“十二。”他说。

“我建议你多留心一些。”那校长威胁地说。那男孩坐了下去。

“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十二;所以我们现在得找出那十二支钢笔来。你们找过了吗,斯特普尔斯?”

“找过的,校长。”

“那么再找找。”

这场面一直拖延下去。最后找到了两支笔,还有十支没有找到。于是一场风暴爆发了。

“除了你们的作业本又脏又乱,整天都不知道守规矩之外,我难道还能容忍你们当小偷吗?”校长开始嚷嚷道,“光是作为全校纪律最坏、最脏的一班还觉得不够,你们还要让自己变成一帮小偷吗?这实在是太滑稽了!钢笔决不会放在空气里就那么溶化掉,钢笔也决没有自己会那么慢慢消散的习惯。那么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笔一定在什么地方。它们会跑到哪儿去?这些笔一定得找到,一定得在五班里找到。它们是五班给丢掉的,所以你们一定得找到它们。”

厄休拉站在一边听着,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凉了。她非常激动,感到自己简直要疯了。她真想站起来面对着校长,告诉他不要再为了那么几支可怜的笔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吵吵了。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不能。

后来不论早晚,每上完一堂课她都要清点一下班上的钢笔,但是照样还会缺少。铅笔和橡皮也有时会不见了。这样她就只好让全班都留下,把东西找到后再走。可是哈比先生一走出去,男孩子便会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最后一窝蜂全跑出学校去。

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引向一种危机的。她不能去告诉哈比先生,因为在他惩罚班上的学生的时候,他总会让大家感到她是学生受到惩罚的原因,这样她班上的学生就会更不听她的话,并对她进行嘲弄,作为他们的报复。现在她和她班上的孩子们之间已经出现非常严重的敌意了。有时候因为作业没有做完,放学后把学生们留得晚一些,她出去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些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在她背后叫喊着:“布兰文,布兰文———别撅着屁股。”

有一个星期六早晨,她和格德伦一道上伊尔克斯顿去,她又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在她的后面叫喊:

“布兰文,布兰文。”

她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可是这样在大街上受人嘲弄,她止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她,科西泽的厄休拉·布兰文,竟没有办法暂时逃开她作为五班老师的命运。她躲到店铺去为自己的帽子再买一根带子,也完全没有用。他们仍然跟在她后面叫着,那些她尽力教他们学习的男孩子们。

有一天晚上,她从市镇的边缘往农村走去,这时竟有几个石块朝她飞来。羞辱和愤怒的感情使她简直不能忍耐了。但她只能耐着性子,装不知道地向前走着。因为天气太黑,她看不清扔石头的是谁。而且她也根本不愿意知道。

只是,在她的心灵中出现了一个变化。从此她决不会,永远也不会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个人来和她的学生们打交道了。她,厄休拉·布兰文,从前的那个姑娘,从前的那个人,决不会再和这些男孩子有任何接触。她将永远只是五班的教师,至于她个人,与她班上的学生没有丝毫关系,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走进过圣菲利普学校。她将把他们全部从自己的感情上抹掉,尽量跟他们保持距离,仅仅把他们看作是她要教的学生罢了。

所以她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现在这个曾经怀着无限热情,准备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那些孩子的年轻姑娘的被剥开的受伤的心上,只剩下一些冷酷的毫无感情的公式了,那就是一切机械地按照制度办事。

第二天,她似乎简直就看不见她班上的学生了。她只能感觉到她自己的意志,感觉到为了完全制服这一班学生,她必须注意到的一些问题。她看出再去投合和培养班上学生的正当情绪,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她的紧张活动着的心灵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教师,她必须让所有的那些学生全都服服帖帖。这一点她一定得办到,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自从对她扔石头的事发生之后,她已经变得十分残酷无情,她现在不仅是要对他们,几乎也可以说是要对她自己进行报复了。在经受了这种侮辱之后,她不愿意再变成一个人,再变成她原来的自己了。她一定要行使自己的权威,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师。她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准备进行斗争,让全班屈服。

她已经知道在她的班上谁是她的敌人了。其中之一是她最痛恨的威廉斯。他简直是一个特务,要真拿他当特务来看,应该说他干得还不错。他能够十分流畅地朗读,而且还真有不少鬼聪明。可是他总也不肯安静一会儿。他有一种使得一个**的女孩子非常厌恶的毛病,总显得那么狡猾,又阴险又下流。有一次,他犯了他的倔脾气,竟然拿起一个墨水缸向她砸去。他曾经有两次直接从教室跑回家去,他是全校有名的调皮孩子。

他常常对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暗暗发笑,有时候故意缠着她,向她讨好。可是这却使得她对他更讨厌了。他有一种像蚂蟥一样粘在人身上的力量。

从一个孩子手里,她拿过一根很柔软的藤条。她决心在必要时一定要用上它。有一天早晨,在作文课上,她对那个男孩威廉斯说:

“你的本子上怎么有这么大的一团墨?”

“对不起,老师,那是从我的笔上掉下来的。”他用他惯常善于表演的装模作样的声音说。他附近的几个男孩子扑哧笑了。威廉斯很善于表演,他能够微妙地触动听众的痒处。他特别善于挑逗别的孩子跟他一起嘲笑他的老师,或者任何他不感到害怕的学校的权威。他有一种特殊的让你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本能。

“那你就给我呆下,把这一页作文重抄出来。”厄休拉说。

这是违反她一向的公正态度的。男孩子们对这种处罚感到既可笑又厌恶。十二点的时候,她看着他正往外溜。

“威廉斯,坐下来。”她说。

她坐在那里,他也坐在那里,单独地面向着她,他坐在靠后的一张课桌边,不时抬起头来偷看她一眼。

“对不起,老师,我家里还让我回去有事。”他傲慢地大声叫着说。

“把你的作文本拿来我看。”厄休拉说。

那孩子走下座位,一路过来用他的作文本拍打着课桌。他一个字也没有写。

“回去坐下,照我说的把你的作文抄干净。”厄休拉说。她坐在她的讲桌边,准备改作业。她由于十分激动,手直发抖。整整一个小时,那个可怜的男孩在他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笑。在这整整一个小时里,他只写下了五行。

“看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厄休拉说,“今天晚上你回家去一定得抄完。”

那孩子一路踢打着,傲慢地走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威廉斯又坐在那里偷偷看着她。她的心马上急剧地跳动起来,因为她知道在他们之间马上要进行一场战斗了。她一直注意看着他。

上地理课的时候,只要她一转身用她的教鞭指着墙上的地图,这孩子就老是把他的近于白色的头伸到桌子上面去,以引起别的孩子们的注意。

“威廉斯,”她鼓起勇气说道,因为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马上引起紧张的局面。“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发红的眼圈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天生有一种看上去极不正派的神态。厄休拉躲开了他的眼光。

“没干什么。”他感到十分得意地回答说。

“你在干什么?”她再次重复说,激烈跳动着的心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

“没干什么。”那孩子傲慢地、悲伤地、滑稽地回答说。

“你要是再这样跟我讲话,我马上就让你到哈比先生那里去。”她说。

可是这孩子连哈比先生也不十分放在眼里。他是那样顽固、赖皮、肉头肉脑,谁要是打他,他会喊天叫娘地嚎叫,哪个老师要是把他送到哈比那里去,他倒不怎么恨这个孩子,却会非常恨那个老师。因为对这个孩子,他简直是一看就够了。这一点威廉斯也知道,他现在是明目张胆地又笑了。

厄休拉依然转向墙头的地图,仍接着讲她的地理课。可是现在在整个班上已经撒下了不安的种子。威廉斯的那种精神对全班都发生了作用。她听到一阵打闹声,心里止不住直发抖,要是现在他们全体都来跟她作对,她显然是毫无办法的。

“老师———”有一个孩子痛苦地叫道。

她转过头来。一个她平时很喜欢的孩子伤心地举着一条被撕坏的塑料领子。她听他讲了那领子被撕坏的情况,感到毫无办法。

“到前面来,怀特。”她说。

她周身的每一根纤维都战抖起来。一个皱着眉头的大个子男孩拖着脚步走到前面来了,这孩子平常学习并不坏,可就是非常难于对付。她接着讲她的课,完全知道威廉斯正在对怀特做鬼脸;怀特也在她的背后嘻皮笑脸。她感到害怕。她再次转向墙上的地图。她感到害怕。

“老师,威廉斯———”后面传来一声尖叫的声音,接着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紧皱着痛苦的眉头站了起来,脸上一半带着讥讽的微笑,一半也真表现了对威廉斯的痛恨———“老师,他掐我。”———说着他痛苦地揉着他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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