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妈妈?”
“咱们就在自己的家里,亲爱的,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我们同你的父亲一块儿住。”
那孩子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是她仍然对那个男人非常反感。天黑的时候,她问道:
“今天晚上你睡在哪儿,妈妈?”
“现在我和你爸爸一块儿睡。”
当布兰文走进来的时候,那孩子恶狠狠地问着:
“你为什么跟我妈妈睡在一块儿,我妈妈应该和我睡。”她的声音都已经发抖了。
“你也来好了,你可以跟我们睡在一块儿。”他尽量讨好地说。
“妈妈!”她大叫着,转过身去希望得到她妈妈的支持。
“可是我必须得有个丈夫,小乖乖。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丈夫。”
“你也愿意有一个爸爸和你的妈妈在一起,是不是?”布兰文说。
安娜愤怒地看着他。她现在似乎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不,”她最后凶恶地叫道,“不,我不要。”然后她慢慢地皱起眉头,伤心地哭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心里很难受,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她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变得比较安定一些了。他对她很随和,和她谈谈讲讲,带她去看看他的那些家畜和家禽,用帽子装着新出窝的小鸡拿给她玩,带着她去捡鸡蛋,让她用面包皮喂马。她现在也常常很愿意和他在一起,对他也比较顺从了,可是她却仍然保持着中立态度。
她对她的母亲表现出一种离奇的难以理解的嫉妒心理,常常不安地挂念着她。布兰文有时驾着车带着他的妻子到诺丁汉去,这时安娜也会很高兴地到处奔跑着,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显得很安心。可是到了下午,又永远只剩下了一种呼叫声———“我要我妈妈,我要我的妈妈,我要我的妈妈———”她那痛苦和伤心的哭声很快就让软心肠的蒂利也跟着哭了。这孩子感到痛心的是她的妈妈已经离开她了,离开她了。
可是一般说来,安娜似乎十分冷淡,她恨她的妈妈,对她十分不满。她明确地说:
“我不喜欢你干这种事,妈妈。”或者“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她说。她对布兰文以及对沼泽农庄上的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个很难办的问题。但是一般说来,她十分活跃,总是十分轻快地在农庄上到处奔跑着,只是偶尔跑回来看看她妈妈是否还在。她似乎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快乐过,可是她常常显得比较急躁,满腹心事,又喜欢胡思乱想,而且性情多变。蒂利说,她是被鬼迷住了。可是只要她不哭,这都没有关系。安娜的哭声总是那么让人心碎,她那幼小心灵的痛苦,仿佛代表着一切时代,是那样的深沉,那样地脱开了时间的限制。
她经常拿农庄上的各种牲畜作为自己的游伴,对它们说话,对它们讲她从她妈妈那儿听来的各种故事,教导它们,改正它们的错误。有一次,布兰文看到她站在进入养马场和养鸭水塘的大门旁边,从栅栏外面向里望着,对那些站成一条曲线,样子显得很庄严的白鹅大叫着。
“有人走来的时候,你们不应该那样大喊大叫。你们是不能那样的。”那些笨重的摇晃着身子的家禽,看看那张凶猛的小脸,和那从栅栏外边伸进来的像羊毛一样的头发,扬起头摇晃着向一边走去,同时发出那鹅常常用来表示抗议的声音,那种拖长的嘎—嘎—嘎声,在门的那边排成一行,摇晃着它们漂亮的、像船一样的白色的身体。
“你们太淘气了,你们太淘气了。”安娜大叫着,惊愕和烦恼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她使劲跺着她穿着拖鞋的脚。
“嗨,它们怎么啦?”布兰文说道。
“它们不让我进去。”她说,把她的红红的小脸转向他。
“喂,它们会让你进去的,你要是愿意进去,就可以进去。”他马上替她把门推开。
她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一群白中透青的大鹅,在灰色的冷漠的天空之下,像一排石碑似的立在那里。
“进去吧。”他说。
她勇敢地迈开步子向里走了几步。那些鹅忽然又发出一阵表示嘲笑的嘎嘎声,于是她的小小的身子又吓得呆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群鹅却扬起头来,在低沉的灰暗的天空下,一个跟一个向远处走去。
“它们不认识你,”布兰文说,“你应该告诉它们你叫什么名字。”
“它们实在太淘气了,不应该对我那样大喊大叫。”她生气地说。
“它们以为你不住在这里。”他说。
后来他发现她站在那门口,尖着嗓子,用发布命令的口气叫喊着说:
“我的名字叫安娜,安娜·兰斯基,我住在这儿,因为布兰文先生现在是我的父亲。他是,是的,他就是。所以我住在这儿。”
这情况使布兰文感到十分高兴。慢慢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或者感觉到她那孩童的痛苦的时候,她总会紧搂着他。这时,她感到爬上他那高大的温暖的身体,把她的小小的自我埋藏在他那巨大的无限的存在之中,对她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他于是也本能地十分关心她,满足她的要求,尽量使自己让她感到满意。
她可是不肯轻易向人表示好感的。对于蒂利她有种孩子气的,难以改变的看不起的情绪,简直可以说是厌恶;那个可怜的女人也确是那么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一直都不肯让那个女人伺候她,给她做一些贴身的事。她一直把她看作是比她低一等的人。对于这一点,布兰文极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喜欢蒂利?”他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她看着我的时候总低着头。”
后来她总算慢慢把蒂利看作是住在那所房子里的一个成员,不再把她看作外人了。在开头的几个星期,那孩子的那双黑眼睛随时都在注意观察着。布兰文尽管天性善良,脾气温和,但因为被蒂利惯坏,也常常喜欢大吵大闹一阵。他要是一时沉不住气大声嚷嚷几分钟,就会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到最后他肯定会看见那孩子的那双一动也不动的黑眼睛对他怒视着,她还一定会像一头蛇似的向前一伸她的小脑袋,愤怒地叫着。
“你走。”
“我可不走,”他大声叫喊着,最后真感到十分厌烦了,“你自己可以走———赶快走———快准备吧———快走!”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通向外边的门。那孩子往后退了几步,脸都有些吓白了。接着她看到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又鼓起了勇气。
“我们不跟你一块住!”她说,把她的小脑袋向他伸过去。“你———你是———你是一个二五眼。”
“一个什么?”他大声喊叫着。
她犹豫了一下———可是她还是说了出来。
“一个二五眼。”
“啊,那么!你是一个三五眼。”
她沉思了一下,接着她又向他伸过头去。
“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三五眼。”
“那么我也不是二五眼。”
他真有些生气了。
有些时候,她还会说:
“我妈妈并不住在这儿。”
“噢,是吗?”
“我要她离开这里。”
“那就随你去要吧。”他不耐烦地回答说。
就这样,他们俩倒越来越亲近了。当他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出门时,他有时也带着她。车子准备好了,停在大门外,屋里原来似乎十分安静,他这时却会吵吵闹闹地跑进屋子来,把一家子都给吵醒了。
“现在,小不点儿,赶快戴上你的帽子。”
那孩子会高高地扬起头来,她对那个不够尊重的称呼很不高兴。
“我自己不会系上我的帽子。”她调皮地说。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成人呢。”他说,一边用他笨拙的手指在她的下巴底下试着替她拴上。
她对他扬起她的脸。当他在她的下巴底下忙着的时候,她的红红的小嘴不停地活动着。
“你讲的———净是些胡扯经。”她说,故意学着他常用的一句口头禅。
“这张脸该在水管子底下好好冲一下了。”他说,掏出一块带着强烈烟草味的大红手绢,开始擦着她的嘴。
“基蒂(马的名字)在等着我吗?”她问道。
“等着,”他说,“让我先给你把脸擦干净,这就算一次猫儿洗脸吧。”
她显出一副好玩的样子听他摆布。最后,当他放开手的时候,她就开始跳着跑开了,跑的时候老是用一只腿向身后一蹬一蹬的。
“啊,我的小公兔,”他说,“快走吧!”
她摇晃着身子匆匆穿上她的外衣,然后他们俩就出发了。她紧靠着他坐在马车上,浑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她感觉到他的巨大的身体擦着她的身子摇晃着,觉得无比轻快。她喜欢那马车不停地摇动着,这样他那巨大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就会靠在她身上来回摇晃。她大笑着,发出一种清脆的充满热情的笑声,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有时莫名其妙地浑不讲理,有时又充满了无限柔情。她的妈妈病了,这孩子常常会一连几小时踮着脚在房间里走动,伺候她,既勤谨,对很多事情也考虑得很周到。碰上她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娜就会叉开两腿站着,撇开她的穿着拖鞋的两只脚,脸上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当她看到蒂利一只一只地抓住小鹅,用一根竹签子朝它们嘴里塞进食物的时候,她总止不住要大笑,她常常神经质地大笑。她对这些小动物非常凶狠,一点儿也不客气,决不对它们表示什么感情,她在它们之间来来去去,完全像一个残酷的女主人。
夏天来临,到了收割干草的季节,安娜这时到处蹦蹦跳跳,简直成了一个棕色的小精灵。蒂利一方面非常喜爱她,可又常常觉得对她难以理解。
但不管任何时候,这孩子始终总是关心她的妈妈,只要布兰文太太身体很好,这个小姑娘就会到处跑着去玩,完全不大注意她。可是在收获玉米的季节过去之后,秋天慢慢来临,妈妈的妊娠已经到了后几个月,她显得有些奇怪,而且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布兰文于是开始皱起眉头;那孩子也像过去一样变得十分**,那原有的不健康的不安情绪又回到了她的心间。这时如果她同她的父亲一同到地里去,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到处跑着去玩了,而是:
“我要回家。”
“回家,咱们不是刚刚才到这儿吗。”
“我要回家。”
“为什么?你是怎么了?”
“我要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可不要你。”
“我要回家去。”
这时她将会满眼饱含着眼泪。
“那么你自己能找到路吗?”
他看到她一声不响,迈着稳重的急切的脚步,全神贯注地沿着篱笆根向前走去,并看到她最后一转弯,走过了那边的大门。接着他还看到她隔着他两块地,继续匆匆向前走去,小小的身影显出非常急切的样子。在他转身用力翻起地里的庄稼茬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不免布上一层乌云。
那一年已慢慢接近尾声,在篱笆上,红色的草莓闪闪发光,在光秃秃的枝头,人们也可以看见闪亮的知更鸟,大群大群的飞鸟像一片水花洒过休耕的田地,乌鸦也出现了,黑压压一片从高处向地面飞来。在他拔萝卜的时候,地里已经很冷了,大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压出了很深的泥潭。在萝卜上窖以后,地里就再没有紧张的劳动了。
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那孩子不安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一声悲惨的、惊愕的喊叫:
“妈妈!”
布兰文太太身子已经很重,她很疲倦,也不很愿意说话,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冷漠了。布兰文则总是在外面干自己的活。
到了晚上他去挤牛奶的时候,那孩子常常紧跟在他的后面。然后一同走进收拾得很干净的牛棚,把门关上。一盏马灯挂在比牛犄角更高的地方,在它的光线的照耀下,屋里的空气显得很温暖,她这时就会站在一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压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奶牛的奶头,看到奶水像喷泉一样滋出来,看着他的手有时十分体贴地慢慢抚摸着那又低又重的乳房。就这样,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活动,可是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彼此也很少说话。
那一年最黑暗的时期来到了,这孩子脾气非常暴躁,整天唉声叹气,似乎受到某种可怕的压抑,尽管她东跑跑西跑跑,可是总得不到宽解。布兰文这时也整天忙着干自己的活,心情沉重,沉重得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一样。
冬天的夜晚来得更早,在吃午茶以前就把灯点上,窗子也给关上,这样他们就随同紧张不安的情绪一起被关在房子里了。布兰文太太早早地上了床,安娜在她床边的地上玩着。布兰文一个人坐在楼下那个空房间里,吸着烟,有时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苦难。但更多的时间,他是跑出去寻求逃避。
圣诞节过去了,潮湿、多雨、寒冷的一月天气一天天单调地重复着,这时,偶尔能看到从外面照进来的蓝色的阳光;这时,布兰文就会在一个像水晶一样明亮的早晨走出来;这时,一切声响又开始恢复了,小鸟儿成群结队忽然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篱笆上。于是,他又恢复了他的轻快的心情,尽管一切是那么不如意;不管他的太太为什么显得那么怪,那么悲伤,也不管他是否时刻担心她会离开他,都没有关系。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各种清脆的响声,像铃铛一样的天空水晶般地闪着亮,土地又显得十分坚硬了。这时,他又开始了地里的劳动,满心喜悦,眼睛里闪着光亮,两颊泛起了红润。他的生命的热情是非常强烈的。
小鸟在他的身边忙碌地啄着食,精力充沛的马匹也都做好了开始劳动的准备,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甩动着枝条,像一个人要伸伸懒腰,充足的活力已经使树枝挺拔起来,无数的枝条在清晰的光线中向四外伸去。他的强大的生命力使他对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热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离,甚至死去,那就让她去吧,让他还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该怎样总会怎样的。这时他听到远处的小公鸡发出震耳的啼声,并看到蓝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儿已被乌云遮住了。
他大声向马匹呼喊着,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赶车向伊尔克斯顿前进的途中,如果碰上一个上街买东西的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他就会向她打招呼,勒住马,让她上他的车。由于她近在他的身边,他会感到很高兴,眼睛闪出喜悦的光,他会大笑着热情地和她调笑,让她扬起头来显出更美丽的姿容,让她的血液也会加速流动。这时,他们俩都会感到心神荡漾,因为清晨是那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