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一地鸡毛
可是，不愁吃穿的罗兰当真生活得舒服吗？
罗兰带着聪聪重新恢复了回家吃饭的日常模式。
临到晚饭时，只见婆婆把刚做好的新鲜菜往罗兰和聪聪面前重重一放，自己铁青着脸，拿了前几天的剩菜，坐到电视机前的茶几边，拉了个小凳子坐下后，边吃边看电视。罗兰和儿子看着奶奶的嘴里嚼着剩菜，倔强的脸上洋溢着忆苦思甜的自豪感，母子俩面面相觑。
“奶奶，你过来一起吃新鲜的菜吧……”聪聪乖巧地叫道。
陈母看也不看他们道：“不啦！我这些菜要是再不吃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扔了。”
罗兰一边让儿子继续吃饭，一边对婆婆说：“其实每次少做一点量，当天吃完不就好了。”
陈母嘀咕着：“真是不当家不知道。你每次去菜场就买那么一小把菜，人家会给你那么便宜的价格？”
罗兰顺着杆儿道：“那要不以后还是我来买菜吧！”
陈母一听就不高兴了，感觉罗兰这是要闹革命啊！可是她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愤愤地“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吃完了饭，罗兰去了儿童房，让聪聪把补习班布置背默的英文单词先背一遍给她听。聪聪虽然只有小学四年级，罗兰在外给他报的英语和数学补习课程都已经远超学校的功课进度。罗兰清楚，这还只是“牛蛙历程”的前奏，在通往“藤校”的一路上，她这个老母亲一刻都不能放松自己的神经，相比娃上了中学后的苦战，他们母子这两年的日子还算轻松的。
母子俩正在儿童房里忙着功课，房门忽然被奶奶重重推开，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只见陈母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用热毛巾擦拭聪聪睡床上的席子。
罗兰说：“姆妈，席子放着好了，检查完他功课，我来擦。”
陈母没好气地道：“不必啦！谁让我就是个给你们干活的命！只能像老妈子一样干活，不能说，不能管！人老了，没什么用了，只能用来买汰烧。现在连买汰烧都要被人嫌弃了。更别提说一句话都讨人嫌……”
罗兰碍着孩子在场，不好发作。但对老太太这种祥林嫂附体的架势忍不住满脸鄙视。
好不容易捱到婆婆出了房间，她和娃都松了口气。
“老是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罗兰轻声嘀咕着，转头看了一眼儿子，“快背，继续！”
此刻，她的心里又开始怨起了陈静农，怨恨他一躲了之，任凭自己被这家里的压抑气氛活埋。
她故意让儿子继续留在房里做完课外辅导练习，免得到客厅里沾染上奶奶的戾气。自己则走出了儿童房。
正巧电话铃响起。陈母跑去接，一听原来是她的老同事打来闲聊的，一下就高兴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罗兰不声不响地走进卧室整理换洗衣服，就听陈母在客厅里跟老姊妹大声念叨着。
老太太们凑在一起，不是显摆自己儿子生意做得大，就是嘚瑟女儿嫁得好。明着是秀自家的孩子多出息，实则就是为面子发起的一场不见刀光血影的拼杀战。罗兰不但听厌了“某某的孙子在哪里读书”、“某某某儿子去哪里移民”这种老梗，还曾被“某老太的女儿开刀技术好，美国好几家大医院抢她，一个月能挣800美金”的传说笑晕在厕所。
她打心眼儿里鄙视大妈们的翻身感。要不是陈静农，她罗兰这辈子也不会跟小市民沾上边。她甚至怀疑过，如果真有什么前世今生，那陈静农上辈子说不定替自己挡过子弹挨过刀，她这辈子才吃定了要回报他，整天替他挡着他老母的剩菜和烂西红柿。
“还有这些水桶！”罗兰抱着收拾出来的脏衣服来到陈母专用的浴室，一边把衣服塞进洗衣机，一边厌恶地瞅了一眼浴室里放着的好几桶脏水。那都是婆婆平时洗手、洗菜、洗澡时攒下来的水，说是用来冲马桶的。
“明明早就是用抽水马桶的时代了，还在这样攒水冲马桶！就这水，冲得干净才怪！”罗兰边想边觉得恶心。
就因为陈母的这个节约习惯，她现在干脆把这个浴室辟给婆婆专用，自己尽量不进去，更打算把洗衣机也挪到后阳台上去。只要一想到婆婆那种冲马桶的方式，她的眼睛就仿佛自带显微镜功能，立马能看到无数细菌在那间浴室里群魔乱舞的肮脏。
“哎呀！你这个儿子是被你生到了，儿媳也是被你选对了。多好呀！你看看，他们都那么孝顺！”婆婆极其羡慕着老同事。老太太一打起电话，便极富中国特色——嗓门奇大，说到兴致之处，还经常会飚国语。国产电视剧看多了，陈母的普通话一级棒。
“我？我也不错啊！我外孙都要当爸爸啦！你说我还能不好吗……”婆婆继续跟老姊妹晒幸福，“我还是跟儿子住啊！哦呦，房子有！我儿子多能干呀，他赚得动，将来孙子出国、结婚都不用愁。我儿子儿媳每个月给我养老的钱比我退休金还多呢！什么都不用我操心。”
陈母这话说得倒是一点没夸张。陈静农和罗兰结婚后，不管有没有跟老人一起住，夫妻俩每个月都孝敬老人一笔钱，钱的数目随着时间推移只增不减，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没间断过，逢年过节还会敬上大红包。刚开始，老人家还推搡着说不用给他们钱，但后来收惯了，反成了天经地义。有时因为资金周转不灵，罗兰哪怕晚一天给钱，婆婆都会提醒她：“这个月的钱还没给我呢！”
陈静农在外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罗兰管理，他对太太完全放心满意，知道罗兰虽然看不惯自己这个妈，但也从没忽略过对婆婆的照顾。陈母平时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罗兰埋单孝敬，老太太自己这么多年的养老金，外加孩子们每月孝敬她的钱，尽数被她老人家死死地捂着掖着，都没怎么用过。钱对于陈母，好像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让自己数着高兴的。
罗兰心想，婆婆平时要是真念自己的好处，也不会一天到晚对着她唱“怨妇吟”了。
“在外就是能装！什么都要，要钱、要面子、要人人围着她歌功颂德！”她在心里暗骂。
只听陈母像人生导师一样，继续对着电话那头说：“我跟你讲啊！这事你要想开，孩子们呢平时事业要紧，不可能天天都给你打电话。不许让他们放下工作陪你！听到吗？你自己要过得好，别指望他们一天到晚围着你。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的！”
这一席话，听得罗兰都替婆婆脸红，心想：“嘿！真跟念电视剧台词一样，你就自己感动自己吧！搞得自己好像多开明，多体贴似的。”
陈母继续陶醉在梦游般的闲聊中：“……我？我就一个人过！没有人陪啊——他们忙着呢！我就不信我一个人不能过得开心。我不要他们陪着……你也是，老伴走了呢，自己就要适应一个人单过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要是不开心了呢，就来找我，我来陪你说说话。”
罗兰巴不得婆婆放下电话后能依旧保持着演技在线，那自己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可是很不幸，放下了电话的陈母，立马有了新话题和新感慨：“看看人家的儿媳当的，家里什么事都不用婆婆烦心，接了她住在儿子的别墅里，光是保姆就请了两个……”
本来假装没听见的罗兰一下就来气了：“这是啥意思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保姆工资我一分都没少给！是谁把保姆回掉，自己顶替人家干活拿钱的？”
“是我！怎么啦！”陈母终于等来了可以跟人吵上一架的机会。
原来，她见罗兰请的钟点工手脚麻利，每天三小时的活两小时就干完了，剩下的一小时就在“磨洋工”拖时间。刚开始，那磨洋工的一小时还能顺带着陪老太太说话解闷，陈母也就没啥意见。后来老太太一时兴起，留保姆在家陪她一起吃了午饭再走。保姆当然乐意了。但一来二去，时间长了，陈母便觉得让保姆占了便宜。于是她干脆悄悄把钟点工辞了，也不跟罗兰讲，自己重又操持起所有清洁工作。罗兰每个月请婆婆转交给钟点工的工资尽数落到了婆婆口袋里，老太太权当是发给自己的劳务费，算起来每月又多了一小笔进账呢！
本来一直以为把罗兰蒙在鼓里的老太太，听罗兰这么一说，知道自己顶替钟点工干活领钱的事情终究没瞒住儿媳，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我可告诉你，人家请的是住家保姆，工钱里包括了烧菜做家务，还陪着聊天！”老太太头脑灵活，分毫不让地雄辩着，“我辛辛苦苦干一天活，就拿你钟点工三小时的钱，我还觉得亏了呢！”
“好啊！我不是一直说要找个做饭和打扫的保姆吗？是谁霸着厨房的主权不肯让外人来烧菜的？你也可以去找个人来陪你聊天！我宁可花这钱的，省得听你在家里怨天怨地地指桑骂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不满意、那不称心地整天挑我毛病？”罗兰这时已经回到客厅，关了吵吵的电视机，“你说你不习惯一个人睡，得有人陪着，我们就接你来跟我们一起住。你说没人陪吃饭，我就回来陪你吃饭；陪了吃饭还不够，还得陪着聊天。我是什么啊？三陪吗？你想找人聊天，怎么不找你儿子去聊？”
“我儿子要工作！他忙挣钱养家！”陈母理直气壮起来。
“他要工作，我就不要工作了？”罗兰觉得老太太真是自私得不讲道理。
“你能跟他比？你敢说你比他忙，比他累，比他赚得多？”陈母一脸嫌弃加自豪的混搭表情。
罗兰真的怒了：“我怎么就不如他了！对，他是赚得多！他赚得多，他那么能干，你当年干嘛老是往我家跑，今天带把菜，明天拎桶油地跑我们家来巴结？”
陈母也火了：“巴结？我呸！你们家哪门子高干要我巴结！我儿子有今天的地位，还不是靠他自己努力拼来的？这样的男人，你上哪儿去找？啊？不碰烟，不碰酒，不赌不嫖，不养小三不外遇，天天回家，月月交钱。这样的好男人是我生的！我干嘛巴结你们家？你们家算老几？是亿万富翁还是明星大腕？不就是穷教书的嘛，我巴结你们有什么好处？”
罗兰气得浑身发抖，早知道今天被这狼心狗肺的老太婆这么羞辱自己娘家，当初真不该下嫁一穷二白的陈静农！她指着陈母说：“好！你等着！我铁定了离婚，成全你再巴结一门暴发户去！”说着一把操起餐桌上一个空盘子狠狠砸向墙上，哐当一下，碎瓷满地。
这下把陈母彻底吓住了。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吵架见到儿媳砸东西，也是第一次听到儿媳说出“离婚”两字。
她触不及防，本来是孤单了一天没人陪自己说话，想找个机会“作”一下，好博得点关注。不然谁能理解她的难处啊！
她孤老婆子一个，白天常常一整天都找不到人说上一句话。她不屑于去跳广场舞，知道很多年轻人都讨厌广场舞大妈，她不给当律师的儿子丢脸；她也不会去听什么保健品讲座，买菜都算计半天，骗子和推销更休想从她口袋里掏走半毛钱；她甚至有阵子去过股票交易的营业厅，那里有空调，有免费饮用水，还有很多跟她一样闷得发慌的老人在聊天……可是自从大家都用手机炒股后，家里附近的营业厅就见不到几个人了，股灾后更没人再去那里。
她想想自己辛苦养大一对儿女多不容易。老伴一走，就像她靠着的大树倒了。起先不觉得，因为帮着女儿带外孙，感觉还有事干。等外孙坦克长大了，不需要自己了。她就住到儿子家来，本想继续带孙子，谁知儿媳不让老人插手，自己一边上班一边带娃，于是她从此除了打扫和做饭，实在没事可干，白天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前顾着解决温饱，现在肚子是填饱了，但填不饱心里的空空荡荡。
偏生儿媳还容不得自己说几句，甚至夺了自己上菜场买菜的“人权”。再这样下去，家里哪还有她这个长辈的地位！
但她也不傻，万一真的因为自己发牢骚导致儿子离婚，那就闯祸了，绝对不是她希望的。而且自己刚才那一时的气话也是出口就后悔了，要是被儿子知道自己骂了他老师兼岳丈，一定也不爽，绝不会帮自己说话的。
“哟！吓唬谁呢……”她刻薄惯了，看出罗兰是真的被自己激怒了，害怕之下，嘴上仍不肯就此饶人。只是这一句话的声音和语调已经明显低了很多，说完就赶紧溜到自己房里，打开她卧室的电视，去电视剧里意**刻，心想等人家消消气，再出去收拾一地的碎瓷。
罗兰瞥眼看见聪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儿童房门口，一脸惶恐地望着自己。
她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没事了，你做你的功课去。做完就在自己房间玩。”
聪聪轻声问她：“妈妈，你和爸爸不会离婚的，对吗？”
罗兰满腔的怨恨被儿子的话锁在了心底，发作不得。她的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好俯下身，装作轻轻跟聪聪讲悄悄话的样子，故作温和地说：“放心，妈妈这是吓唬她呢！这样一来，她会对我好上几天的。你放心，爸爸妈妈怎么可能离婚呢？”
罗兰没说错。从这天吵过之后，婆婆连续几天一改之前的怨妇脸，转而对罗兰温和柔顺起来，甚至还当她面主动扔了俩烂了的洋葱，以示修好。
但罗兰的心里并没有因此释放多少，只是不想为了这些事再闹下去而让丈夫分神烦心。一向把小案子交由手下律师去办的陈静农，这回极其上心地亲自打理罗曼的诉讼，但案子的进展仍不乐观，他还在想办法找突破口。
罗兰叹了口气，她想见到的陈静农整天见不到，不想见到的老太太又整天在自己眼前晃。其实她不是讨厌婆婆，她也知道婆婆的付出，但那张尖酸的臭嘴和强势的生活习惯正在耗尽她忍了多年的耐心。
她想想，别看自己现在看起来什么都有，罗曼什么都没有，但如果从头再来过，她会不会也选择像罗曼一样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