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很好的人!”房间在他们身后关上之后,潘卡说。
“我希望他们将来这样,”匹克威克先生答。“你觉得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永远改好呢?”
潘卡怀疑地耸耸肩,但是,看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忧虑和失望的神色,就回答说:
“当然是可能的。我希望能够实现,他们现在无疑是后悔了;但是你知道,最近的痛苦在他们的记忆里还很新鲜。到了这些消退的时候,他们会变成如何,那就是一个无论你我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了。不过,我的好先生,”潘卡接下去说,把手搁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上,“不管结果怎样,你的目标还一样是光荣的。这一种善举——它是那么慎重和有远见,所以根本难得有人做的,怕的是它的所有者会上了当和自尊心受了伤害——这一种善举,究竟是真正的慈善还是世俗的虚假行为,我叫比我聪明的人去判断。不过若这两个家伙明天就犯盗案,我还以为那种行为是很高尚的。”
潘卡说这些话的态度,比律师们通常的态度激昂和强烈得多;说完以后,他把椅子拉到写字桌旁边,听匹克威克先生叙述老文克尔先生的顽固。
“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潘卡说,有先见之明地点着头。
“你认为他会回心转意?”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想他会的,”潘卡答。‘若不,我们就试一试那位少女的说服力;这个办法,除了你,无论谁都会一开始就先试过了。
潘卡先生脸上作出种种怪相吸一撮鼻烟,表示对于少女们的说服力的称颂,这时候,从外间传来问答的喃喃声,劳顿来轻轻地敲门了。
“进来!”那矮小的人叫。
一个文书走进来,带着很神秘的神情随身关上门。
“有人找你,先生。”
“是谁呀?”
劳顿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下。
“是谁找我?你不能说吗,劳顿先生。”
“嗳,先生,”劳顿答,“是道孙呵!还有福格一起来了。”
“哎呀!”小矮子说,瞧一眼他的表,“我约他们十一点半解决你的事情,匹克威克。我保证过给他们酬金,撤消你的案子;非常尴尬,我的好先生;你打算如何呢,要不要到隔壁房间里去?”
所谓隔壁房间就是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待着的那个房间,匹克威克回答说他还是留在原处的好:特别是因为,道孙和福格两先生是不好意思正视他的面孔的,而他看见他们却也没有难为情的地方;他带着激昂的脸色和许多愤慨的表示要求潘卡先生观注后一项。
“很好,我的好先生,很好,”潘卡答,“不过我要说,若你期望道孙或者福格看见你或者任何别人就会表现出任何难为情或者惶恐的征象,那你真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在自己的期望上最乐观的人。请他们进来,劳顿先生。”
劳顿先生露着牙齿笑了笑就走了,马上引进了那两位,道孙在前,福格在后。
“你见过匹克威克先生吧,我相信?”潘卡对道孙说,把他的笔斜着指一指那位绅士坐着的那个方向。
“你好吗,匹克威克先生?”道孙大声说。
“嚼呀,”福格喊,“你好吗,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你很好,先生。我想是很面熟的,”福格说,拉过一张椅子,带着微笑四下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轻轻地点一点头来回答这些招呼,随后,看见福格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文件,就起身走到窗口去。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避开呵,潘卡先生,”福格说,解着那扎住纸卷的红绒线,又微笑着,而且比刚才更甜。“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些手续是极为熟悉的;我想,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呀。嘿!嘿!嘿!”
“我想是没有多少呵,”道孙说。“哈!哈!哈!”
于是这一对一道大笑起来——又快乐又高兴:人们在得到钱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笑的。
“我们要教匹克威克先生交纳偷看的钱,”福格把文件摊开的时候,带着极为天真的优默说。“诉讼费总计一百三十三镑六先令四便士,潘卡先生。”
这笔账目报了以后,福格和潘卡之间就比较和翻阅了一大阵文件,这时道孙用殷勤的态度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觉得你没有上次我有荣幸看见你的时候那么健壮呵,匹克威克先生。”
“可能是不大健壮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曾经放射了凶狠的愤慨眼光,但是对这两位厉害的办公事的随便哪一位却没有发生一点效力:“我想是差了些,先生。我最近受了流氓们的迫害和烦扰,先生。”
潘卡咳嗽一声,并且问匹克威克先生是否看看晨报;对这问话,匹克威克先生给予否定答复。
“的确,”道孙说,“我相信你是在弗利特受了烦扰了;那里有些古怪人物哪。你的房间在哪里呀,匹克威克先生?”
“我的一间房子,”那位受了极大损害的绅士回答说,“是在咖啡间组。”
“啊,果真如此的!”道孙说。“我相信那是那里面很舒适的一部分呵。”
“很舒适,”匹克威克先生冷冷地回答。
这一切中都寒着一种冷静的态度,那对于一位容易动气的绅士,在那种情况之下,倒是一种发怒的倾向。匹克威克先生拚命压抑着他的怒火。但是,当潘卡开了一张总数的支票,福格把它放进一只小小的皮夹里,他的长满粉刺的脸上浮着胜利的微笑,而那微笑又传到了道孙的死板板的脸孔上的时候,他觉得他双颊上的血液由于愤怒都发胀了。
“那么,道孙先生,”福格说,收起皮夹,戴上手套,“我听你的吩咐了。”
“很好,”道孙说,立起身来,“我准备好了。”
“我很高兴,”被支票早已弄软了心肠的福格说,“能够有荣幸认识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你不要把我们看得像我们最初拜识你的时候那样坏呵。”
“我希望如此,”道孙说,是那种受了诬害的善人的理直气壮的声调。“匹克威克先生现在比较了解我们了,我确信;不管你觉得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如何,我请你相信,先生,在刚才我的朋友提到的那次,就是在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我们的办公处里,你傲慢地说了那些话,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你怀着什么恶意或者报复的心。”
“啊没有,没有;我也没有,”福格用极其宽恕的态度说。
“我们的行为,先生,”道孙说,“一定会替自己解释,并且我希望,会替自己辩解,任何场合都一样。我们执行业务已经多年了,匹克威克先生,并且幸蒙许多优秀当事人的信任呢。祝你早安,先生。”
“早安,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说;说着,把雨伞夹在腋下,脱下右手的手套,向那位极其愤慨的绅士伸出和解的手:而那位绅士却把手背在外衣的燕尾后面,用鄙视的诧异眼光看着这位代理律师。
“劳顿!”潘卡这时候叫起来,“开门”。
“等一下,”匹克威克先生说,“潘卡,我准备说话。”
“我的好先生,请你让事情就这样算了,”矮小的代理人说,他在这场会见中一直处在极不心安的忧虑中:“匹克威克先生,我请你——”
“我是不能不吭声,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道孙先生,你刚才对我说了些话呵。”
道孙转过身来。温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你对我说了一些,”匹克威克先生重复说,几乎透不出气来,“你的伙伴对我伸出手来,而你们两人都采取了那种宽恕而高贵的口气,无耻到如此程度,我真没有料到,甚至对于你们这种人。”
“什么,先生!”道孙喊。
“什么,先生!”福格也重复一句。
“你们知道我曾经做了你们的陰谋诡计的牺牲品吗?”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你们知道我就是被你们监禁和掠夺过的人?你们知道你们就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原告的代理人?”
“不错,先生,我们清楚,”道孙答。
“我们当然清楚-,先生,”福格说,拍一拍他的口袋——也许是偶然的吧。
“我看你们回想起来还洋洋得意呢,”匹克威克先生说,生平第一次企图冷笑一声,但是很显然没有那样做。“虽然我早就想用坦率的话说说我对你们的看法,但是为了尊重我的朋友潘卡的意望,我甚至还打算把这机会放弃,要不是你们采取了这种难于容许的口气,还有你们那种侮辱人的放肆——我说侮辱人的放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福格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吓得那个人赶紧地向门口倒退。
“当心,先生,”道孙说,虽然他是他们中间最高大的人,却谨慎地躲到福格背后来保护自己,越过他的头说着话,脸色很苍白。“让他打你,福格先生;无论怎样不要还手。”
“不,不,我绝不不会还手,”福格说,一面说一面又退后一点;这使他的搭当显然安心了,因为,这样,他逐渐退到了外间。
“你们是,”匹克威克先生接着他议论的线索说下去,“你们是配搭得很好的一对卑鄙的、无耻的、讼棍式的强盗。”
“好,”潘卡插进来说,“说完了吧?”
“没说完的也都包括在这里面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们是卑鄙的、无耻的、讼棍式的强盗。”
“哪!”潘卡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我的好先生们,他把要说的都说出来了:那么请走吧。劳顿,门打开了没有呀?”
劳顿先生格格一笑,作了肯定的答复。
“喂,喂——早安——早安——请吧,我的好先生们——劳顿先生,门!”小矮子叫,把“正中下怀”的道孙和福格推出办公室,“这边,我的好先生们——现在请不要再拖延下去了——嗳呀——劳顿先生——门呀,先生——你为什么不照应着?”
“若英格兰还有法律的话,先生,”道孙说,一面戴帽子,一面望着匹克威克先生,“你会因此吃苦头的。”
“你们是一对卑鄙的——”
“记住,先生,你会因此付出巨大代价的,”福格说,晃着拳头。
“——流氓气的、讼棍式的强盗!”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一点不在意对他说的威吓话。
“强盗!”匹克威克先生在两位代理人下楼的时候冲到楼梯口叫。
“强盗!”匹克威克先生挣开劳顿和潘卡,把头伸出楼梯窗户喊。
当匹克威克先生又缩回头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寒着微笑和平静了;他静静地走回办公室,宣布说,他现在心里去了一个很大的担子,他觉得十分舒适和快乐了。
潘卡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吸空了他的鼻烟壶,打发劳顿出去再装一壶,这才大笑起来,笑了足有五分钟之久;笑完的时候,他说,他是应该非常生气的,不过他还不能够把这事情看得很严肃——若他能够把事情看得严肃的话,他是会生气的。
“那么,”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让我和你来算算账吧。”
“就像刚才一样吗?”潘卡问,又大笑起来。
“一点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掏出皮夹来,并且爇烈地和那小矮子握手,“我只是说在金钱上算算账。你帮了我不少的忙,那是我永远也不能报答的,并且也不想报答,因为我宁愿继续承你的情呢。”
这样开了头之后,两位朋友就埋头在一些很复杂的账目和单据中,由潘卡一板一眼地陈列和计算出来,马上由匹克威克先生付清,并且附带许多尊敬和友好的表白。
他们刚达到了这一点,就听见门上发出极其强烈而惊人的敲门声:那绝非平常的双敲,而是一种持久的和不间断的一连串最大的单响的敲门声。好像门环有了永久的运动性,或者是敲门的人忘记了歇手。
“嚼呀,这是怎么回事呀!”潘卡喊,很吃惊。
“我想是敲门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这事还有丝毫可怀疑的地方呢!
敲门人作了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强有力的答复,依旧用惊人的力量和声响敲着,一会儿都不停。
“嗳呀!”潘卡说,拉铃叫人,“我们要把全院的人都惊动了——劳顿先生,你没有听见敲门吗?”
“我马上就去开啦,先生,”书记答。
敲门人似乎听到了反应,并且似乎为了声明他决不能等待得那样久。敲声变成了惊人的吼声。
“真可怕,”匹克威克先生说,塞住耳朵。
“快点,劳顿先生,”潘卡叫,“门板要敲破了。”
在一间黑暗的厕所里洗手的劳顿先生匆匆赶到门口,旋开把手,了下一章所描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