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他父亲答,“我简直不能叫她离开我。假如我是锁在一只防火的保险箱里,她也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山姆。”
“多有味儿,如此被人追求着!”山姆说,微笑着。
“我一点不以此为骄傲,山姆,”维勒先生答,猛然拨着火,“这是可怕的处境。我是真正被它赶出家去了。你的可怜的后娘还没有断气,就有一个老太婆送我一瓶果子酱,另外一个是一瓶果子冻,甚至还有一个泡了该死的一大壶甘菊茶亲手送来。”维勒先生带着极其轻蔑的神情住了口,随后,四面看看,用嘘嘘的低声加上一句,“她们都是寡妇,山姆,全是,只除了送甘菊茶的那个,她是一个独身的五十三岁的年轻女子。”
山姆做出一副滑稽相作为回答,老绅士打碎一个顽强的煤块,脸上带着那样认真和恶毒的表情,好像它就是上述的一个寡妇的脑袋似的,然后说:
“总之,山姆,我觉得我在哪里都不安全,除了在驾驶座上。”
“为什么那里比别处安全?”山姆插上来问。
“因为车夫是一个很有特权的人呵,”维勒先生答,盯着他儿子。“因为车夫做事可以不受怀疑,别人就不行;因为车夫可以在八十哩路当中和女人要好,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他要讨她们哪一个做老婆。别的人谁能这样呢,山姆?”
“唔,倒也有点道理,”山姆说。
“假如你的老板是个车夫,”维勒先生推论说,“你想,纵使事情弄到极端,陪审官会判他的罪吗?他们不会的。”
“为什么?”山姆说,有点不经然。
“为什么!”维勒先生答复说:“因为那是违反他们的良心的呵。一个真正的车夫是独身和结婚之间的一种锁链,每个吃法律饭的人都清楚的。”
“什么!也许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大家宠爱的人,却又没有人打他们的主意吧!”山姆说。
你父亲点点头。
“怎么弄成这种地步呢,”做父亲的维勒先生接着说,“那我可说不出。为什么长途马车夫有这样的魔术,他经过每个市镇,永远受到一切年轻女人的仰慕——可以说是崇拜——那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是这种情形就是了;那是自然的法则呵——一种指数,就像你的可怜的后娘常说的。”
“气数,”山姆说,纠正老绅士的话。
“很好,塞缪尔,你欢喜的话就说气数吧,”维勒先生答:“我管它叫指数,物价涨得这样了,他们在报上还是发表那指数,那不是我们不懂的一种安排吗?仅此而已。”
说着,维勒先生又把烟斗装上、点上,又一次显出深思的脸色,接着说道:
“所以,我的孩子,不管我想不想结婚,我看不出留在这里结上婚有什么好处,而且我不愿意使自己跟那些社会上的有趣的人物完全隔绝,我就决定去赶安全号,重新住在贝尔-塞维奇,那是我生来配去的地方呵,山姆。”
“这里的生意怎么办呀?”山姆问。
“生意,塞缪尔,”老绅士回答说,“牌子、存货和装置,都盘掉;弄出钱来,照你后娘去世之前不久要求我的,提出两百镑放在你的名下,去投资——那玩艺儿你们叫什么呀?”
“什么玩艺儿?”山姆问。
“就是老在首都上上下下的。”
“公共马车吗?”山姆提醒说。
“乱讲,”维勒先生答。“那玩艺儿老是涨呀跌的,跟政府公债、国库券什么的有密切关系。”
“啊!财政基金,”山姆说。
“嗳,”维勒先生答,“基金;两百镑替你投资基金,塞缪尔;利钱四分半的‘减价统一公债’,山姆。”
“多谢这位太太想到我,”山姆说,“我很感谢她。”
“其余的钱存在我的名下,”大维勒先生继续说:“到我走完了我的路,就归你,所以,我的孩子,你不许一下子就花掉了,并且当心不要让任何一个寡妇打听到了你的财产,否则你就完了。”
发了这个警告之后,维勒先生带着开朗的脸色重新拍起烟斗来;这些事情一宣布,似乎使他的心情也有所调整。
“什么人在敲门呢,”山姆说。
“让他敲去,”他父亲答,架子很大的样子。
山姆遵守了这指示。门上又敲一下,后来又敲一下,再后来敲了一大阵;因此山姆就问为什么不让敲门的人进来。
“别响,”维勒先生带着畏惧的神色低声说,“不许去理它,山姆,可能是那些寡妇里面哪一个呵。”
既然不理睬敲门,那位还没有让人看见的客人隔了一会儿之后就冒昧推开门朝里张望了。从那半开半掩的门里伸进来的却不是女子的头,而是史的金斯先生的长长的黑头发和红红的脸。维勒先生的烟斗从手里滑下去了。
这位牧师用几乎觉察不出的进度慢慢把门推开,直到开的门缝刚刚足以让他的瘦长身体通过,于是溜进房间,随手很小心和很轻地把它关上。他转身对着山姆,抬起两只手和两只眼,作为他对这家庭所遭遇的灾难的悲伤表示,就把高背椅子拉到火炉旁边他坐惯的角落里,在椅子边上坐下,掏出一条褐色的手绢,把它应用到他的视觉器官上。
当这些事在进行的时候,大维勒先生靠在椅背上,眼睛张得大大的,两手支住膝头,一脸凝神的惊讶。山姆完全沉默地坐在他对面,怀着急切的好奇心等着这场面终结。
史的金斯先生把褐色手绢在眼睛前面捂了片刻,一面恰到好处地哀哭着,随后,拚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绢放进口袋,并且扣好袋钮。之后,他就拨拨炉火;然后,就搓搓手,看看山姆。
“我的青年朋友呀,”史的金斯先生说,用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真是悲惨的苦难呵!”
山姆轻轻点点头。
“对于那该死的人也是的!”史的金斯先生追加说:“它使得一个人的心在流血!”
山姆听见他父亲唠叨着说要使一个人的鼻子流血;但是史的金斯先生没有听见。
“你知道吗,青年人,”史的金斯先生耳语说,把椅子向山姆靠近一点,“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给爱曼内尔呀?”
“这是谁呀?”山姆问。
“小礼拜堂呵,”史的金斯先生答:“我们的小礼拜堂;我们的羊栏,塞缪尔先生。”
“她没有留给羊栏什么,牧羊人也没有,畜生更也没有,山姆断然地说:“连狗也没有。”
史的金斯先生看看山姆,瞥一眼老绅士,他闭着眼坐在那里,像在睡觉;于是把椅子拉得更近些,说:
“没有留给我什么吗,塞缪尔先生?”
山姆摇摇头。
“我想该有一点儿吧,”史的金斯说,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了。“想想看,塞缪尔先生,连一点纪念品也没有吗?”
“就像你那把旧伞的价值一样-,”山姆答。
“或许,”史的金斯先生深思了一会儿之后迟疑地说,“也许她把我交给那该死的人照应吧,塞缪尔先生?”
“依他说过的话看起来,我想那倒是极有可能的,”山姆答:“他刚才还谈到你。”
“是吗,啊?”史的金斯喊着说,高兴起来。“啊!他改变了,我敢说。我们现在可以非常舒服地在一起生活了,塞缪尔先生,呢?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看管他的财产——看管得好好的,你知道嘛。”
史的金斯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就住了嘴等候回答。山姆点点头,大维勒先生呢,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既不是声吟,也不是哼,也不是喘息,更不是咆哮,而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兼有这四者的特征。
史的金斯先生把这声音当做忏悔或者懊悔的表示,勇气大增,环顾四周,搓搓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随后,轻轻穿过房间,走到屋角的一副使人难以忘记的架子旁边,拿了一只平底大杯,慢条斯理地放了四块糖进去。他进行到这一步,又环顾四周,忧伤地叹一口气;随后,轻轻走到酒吧间里,马上带了半杯菠萝甜酒回来,走向那正在火炉架上欢唱着的水壶,掺上水,搅一搅,尝一尝,坐了下来,于是把这冲水甜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停下来透气。
在这一切事情进行着的时候,大维勒先生仍旧用种种稀奇古怪的办法努力装出睡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当史的金斯先生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向他扑了过去,从他手里夺过杯子,把余下的掺水甜酒浇在他脸上,把杯子扔进火炉。随后,一把紧紧抓住这位牧师的领子,突然狠狠地踢起他来:每次运用他的长统靴的时候,就附带对史的金斯先生的四肢、眼睛和身体发出各种粗暴的和不连贯的咒骂。
“山姆,”维勒先生说,“替我把帽子戴紧些。”
山姆很孝顺地替父亲把那带着长长的黑带子的帽子戴得更紧些,老绅士就比先前更使劲地又踢起来,和史的金斯先生一起跌跌撞撞地滚出了酒吧间,滚过过道,出了前门,一直到了街上——一路踢着,而长统靴每次扬起,那股劲非但没衰退,反而更有力。
那番光景看起来是美丽而极其令人兴奋的:红鼻子的人在维勒先生的掌握中扭来扭去,他的全身在一脚紧接一脚的踢打下剧痛不堪地颤抖;但是更好看的是后来维勒先生经过一番有力的奋斗,把史的金斯先生的头揿进一只装满了水的马槽,按在那里把他闷得半死才放了。
“滚吧!”维勒先生终于允许史的金斯先生把头从马槽里缩出来,把全副气力放在极其复杂的一踢上面的时候说,“随便叫哪个牧羊人来吧,让我先痛快打他一顿,再淹死他!山姆,扶我进去,帮我倒一小杯白兰地。我气也透不过来了,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