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许是有关公益的使命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错,先生,”卜特接着说,“是的。”说到此处,他向着匹克威克先生俯过身来,用深沉而空洞的声音说,“先生,明天晚上浅黄党要在伯明罕开舞会。”
“上帝保佑!”匹克威克先生叫。
“不错,先生,还要吃晚饭,”卜特加上一句。
“你说的没假话!”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
卜特不祥地点点头。
匹克威克先生听到这消息虽然也装出大为惊恐的样子,但是他对于地方政治如此不了解,所以,提到的那个可怕的陰谋的重要性如何,他不能构成一种恰当的理解;看到这一点,卜特先生就拿出最近一期的《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照着念出如下的一段:
偷偷摸摸的浅黄党
一个爬行的同行业者,最近曾爇昏了头,喷出他的黑色的毒液,徒然而无望地妄想污辱我们出色的和卓越的代表史轮开大人的荣名。远在史轮开获得他现有的高贵而崇高的地位之前,我们就预言,他将有一天,正如他现在这般,既是他的家乡的最光彩的荣耀,和她的最骄傲的夸耀,又是她的勇敢的捍卫者和她的忠实的骄傲。我们说,我们的卑鄙的同时代者曾讪笑一只富丽地刻着花样的镀金煤斗,那是狂喜的选民们赠送给那光荣人物的。无名的人暗示说,为了购买煤斗,史轮开大人自己通过他的管事的一个心腹朋友,缴纳了认捐的全部款项的四分之三多些。噫,这爬行的东西难道没看出,即使这是事实,史轮开大人只会比以前显得更加——假使那是可能的——可爱和焕发吗?岂不是甚至他的愚钝的感觉也感觉到,实现有选民们全体的愿望,这一和善的和动人的意欲必然永远使他受到那些不比猪坏的,或换句话说,不像我们的同时代者这样下流的、他的同乡们的衷心爱戴吗?但是,这就是偷偷摸摸的浅黄党的卑劣的骗术!这些不是它仅有的诡计。还有出卖味儿。我们勇敢地宣告——我们是受了刺激而来揭发的,我们投到国家和它的警察之前要求保护——我们勇敢地宣告,在这一刻,一个浅黄党的跳舞会正在秘密准备中;那将在一个浅黄党市镇里的浅黄党居民的市镇中心举行;那将由一个浅黄党司仪人主持;那将由四个过激的浅黄党国会议员出席,而入场则将用浅黄色的门票!我们的恶魔般的同行业者畏缩吗?让他在阳萎的怨恨中扭绞吧,由于我们写出这些字眼:我们要到哪里的。
“瞧,先生,”卜特说,很疲惫地叠起报纸,“就是这种情形!”
这时老板和侍者进来开饭了,因此不得不使得卜特先生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表示他认为他的生命掌握在匹克威克先生手里,全靠他保守秘密。鲍伯-索耶和班杰明-爱轮两位先生在宣读《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那段文章并且接着讨论期间,早已睡了觉,这时在耳朵边只轻轻说一声“吃饭”这个字眼就醒了;于是他们开始吃饭,有良好的消化伺候着食欲,有健康伺候着这两样,和一个侍者伺候着这三者。
在吃饭和饭后闲坐的时候,卜特先生曾经极不情愿地谈了一会儿家常,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伊顿斯威尔的空气不适合他的太太,所以她到几处名胜的温泉旅行,以恢复她以前的健康和津神;这是个恰当的掩饰,事实是,卜特太太按照她多次提出的分居的威胁,根据她兄弟陆军中尉提出交涉来、而由卜特先生作了决定的一个协议,带着她的忠实的侍卫,凭着每年从《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和发行所得到的收入和利息的一半,从此退休了。
正在伟大的卜特先生议论着这些、并且随时引用他苦心琢磨出来的许多津华使谈话为之生色的时候,有一位脸色严厉的客人,从那停在旅馆门口卸完包裹就要走的驿车窗户里喊着问,假使他下车在这里过夜的话,能否得到必要的床铺的供应。
“当然咯,先生,”老板答。
“是吗?”客人问,他好像习惯于怀疑的态度的。
“没有疑问的,先生,”老板答。
“好,”客人说。“车夫,我在这里下。车掌,我的毡呢行李袋!”
这客人用有点尖刻的态度向其他乘客道过夜安,下了车。他是一位矮矮的绅士,黑头发很硬,剪成豪猪似的或是鞋刷子似的式样,笔直地竖满了一头;他的神色傲慢而陰险;他的态度很专断;他的眼睛锐利而不安定;整个的模样显出一种极其自信的情调,和一种比所有别人优越的意识。
这位绅士被带进了原来分派给爱国心切的卜特先生的房间;据侍者看到那无独有偶的奇事而不禁失惊之余说,他刚点上了蜡烛,那位绅士就把手伸到帽子里,掏出一份报纸开始阅读起来,脸上所带的表情恰恰就是一小时以前浮在卜特庄严的脸上的那种傲然的鄙夷表情。侍者又说,卜特先生的轻蔑是被一份叫做《伊顿斯威尔独立报》的报纸所引起的,而这位绅士的残酷的鄙薄却是一份名叫《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报纸所唤起的。
“叫老板来,”客人说。
“是,先生,”侍者答。
派人去叫老板,并且叫来了。
“你是老板吗?”绅士问。
“我是,先生,”老板答。
“你认识我吗?”绅士问。
“我没有那份荣幸呵,先生,”老板答。
“我的名字是史罗克,”绅士说。
老板微微地低着头。
“史罗克,先生,”绅士傲慢地重复说。“现在你认识我了吧,家伙?”
老板搔搔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客人,轻微地笑了一笑。
“你认识我吗,家伙?”客人愤怒地问。”
老板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回答说,“唉,先生,我不认识你。”
“老天爷!”客人说,用捏紧的拳头捶着桌子。“这就是名誉!”
老板向门口退了一两步;客人呢,把眼睛对他紧盯着,继续说下去。
“这,”客人说,“这就是多年为了群众辛苦工作的报答。我潮湿而疲倦地下了车;没有爇情的人群拥上来欢迎他们的战士;教堂的钟是沉寂的;就是名字也没有在他们的麻木不仁的胸口引起反应。这,”激昂的史罗克先生说,在房里来回地走着,“真足以使你笔里的墨水凝结,足以使你从此放弃你的事业了。
“你是说要掺水白兰地吗,先生?”老板说,冒昧地作了一个暗示。
“甜酒,”史罗克先生生气地转过来对他说。“你这里什么地方有火炉吗?”
“我们马上生一个来,先生,”老板说。
“那要到睡觉的时候才会放出爇气来,”史罗克先生阻止他说。“厨房里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那里有一个很美的炉火。所有的人都走开了,门已经关上过夜了。”
“我依着厨房炉子去喝掺水甜酒,”史罗克先生说。因此,他收集起帽子和报纸,庄严地高视阔步跟着老板走到那卑微的房间里,向火炉旁边的一把高背长靠椅上一坐,又摆出了讥笑的脸色,开始带着沉默的威严边读边唱。
现在,正在这时候,有个什么捣乱的魔鬼在沙拉森头旅馆上面飞着,完全出于无事可干的好奇心把眼睛向下一看,碰巧看见史罗克舒服地安坐在厨房火炉旁边,而卜特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喝酒喝得有点醉了;因此,这恶毒的魔鬼用不可想像的速度射进后面那间房里,马上钻进了鲍伯-索耶先生的头,使他为他(魔鬼)的恶毒目的说了这样的话:
“喂,我们的炉子熄掉了。下雨之后冷得不得了呢,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哆嗦着。
“到厨房火炉旁边怞一支雪茄可不坏呀,是吗?”鲍伯-索耶说,受了上面说的那魔鬼的煽动。
“那一定是非常舒服的,我想,”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卜特先生,你觉得如何?”
卜特先生表示赞同,于是四位旅客各人手里带着自己的酒杯,马上动身到厨房里去,由山姆-维勒走在头里带路。那位陌生的客人还在读;他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卜特先生也吃了一惊。
“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用嘘嘘的低声说。
“那个爬虫!”卜特答。
“什么爬虫?”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着很怕踩了什么长得特别大的黑甲虫,或者像生了水肿病的大蜘蛛。
“那个爬虫,”卜特低声说,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臂,手指那个陌生的客人,“那个爬虫——史罗克,《独立报》的!”
“或许我们还是避开的好,”匹克威克先生低声说。
“决不,先生,”卜特答——在犹豫不决中鼓着酒后的勇气——“决不。”说了这些,卜特先生就在对面的一把高背长靠椅上坐好,从一小卷报纸里选出一张,开始阅读着,对抗他的敌人。
卜特先生当然看的是《独立报》,史罗克先生呢,当然是《新闻报》;两位绅士各自用怀恨的大笑和讽刺的鼻息明白表示他对另一位的作品的轻视;随后,他们开始运用更公然的说法,类似“荒谬”、“卑劣”、“凶恶”、“骗子”、“无赖”、“囗”、“龌龊”。“粘液”、“陰沟水”等批评字眼。
鲍伯-索耶和班-爱轮两位先生怀着一定程度的快乐看着,这种种敌对和仇恨的表示,甚至于附带着给那正被他们用劲怞着的雪茄添了很大的味道。到他们开始觉得乏味的时候,爱玩鬼把戏的鲍伯-索耶先生极有礼貌地对史罗克说:
“你看够了你的报纸的时候,先生,请允许我看一看吧?”
“你会发现你为这可鄙的家伙费神是很不值得的,先生,”史罗克答,投给了卜特一种撒旦式的斜视。
“这张你现在就可以拿去,”卜特抬起头来说,忿怒得脸色发白,并且由于相同的原因话声都颤抖着。“哈!哈!这个家伙的无耻会叫你觉得很有趣呢。”
“东西”和“家伙”都是用着重的强调口吻说的;两位编辑先生的脸开始因为挑战而发烧了。
“这个可怜人的下流恶劣极了,”卜特说,装做对鲍伯-索耶说话,却怒冲冲地斜视着史罗克。
这时,史罗克先生非常开心地大笑一声,把报纸叠得便于读新的一栏的样子,说,这个傻瓜真叫他觉得有趣。
“这家伙是一个多么不知廉耻的冒失鬼呵,”卜特说,脸从粉红色变成大红色了。
“你读过这个人的什么笨话吗,先生?”史罗克问鲍伯-索耶说。
“从来没有,”鲍伯答:“写得特坏吗?”
“啊,坏极了!坏极了!史罗克答。”
“的确!嗳呀,太可怕了!”卜特在这当儿大叫说,一面还装做认真在看报。
“若你能够吃力地看几句恶毒、下贱、虚伪、伪誓、欺诈和伪善的文章,”史罗克说,把报纸递给鲍伯,“那你可能有所获,就是这不合法的爱讲废话的人的文笔会引得你发一阵大笑。”
“你说什么,先生?”卜特问,抬着头,激昂得浑身发抖。
“那关你什么事,先生?”史罗克答。
你说不合文法的爱讲废话的人,是吗,先生?”卜特说。
“是的,先生,是我说的,”史罗克答:“我还要说蓝色的讨厌东西,先生,若你更欢喜那说法的话;哈!哈!”
卜特先生对于这诙谐的侮辱不屑一顾,只是悠闲地叠起他那份《独立报》来,小心地揿揿平,放在靴子底下踩碎,彬彬有礼地对上面吐一口唾沫,于是把它扔进火炉。
“瞧,先生,”卜特说,从炉灶旁边退开,“对付办这报的蝮蛇,我就用这样的方法,要不是我——算他运气——被国家的法律束缚着的话。”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叫,跳起来:“在这种时候,先生,他是肯定不向法律求救的。对付他吧,先生!”
“听呀!听呀!”鲍伯-索耶说。
“再公平也没有了,”班-爱轮先生说。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又说一遍,声音特别大。
卜特先生对他射了鄙夷不屑的眼色,那眼光会叫一只铁猫也畏缩呢。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又说,声音比刚才更大。
“我不,先生,”卜特答。
“啊,你不,你不吗,先生?”史罗克先生用嘲讽的态度说:“你们听见啦,绅士们!他不;不是因为他害怕;啊,不是,他不。哈!哈!”
“我把你当作,先生,”卜特先生说,被这讥讽打动了,“我把你当作一条蝮蛇。我以为你,先生,是一个因为最无耻。丢脸和可僧的社会活动而使自己不肯于人群的人。先生,无论是你个人方面或者政治方面,我都把你看作一条最无比的和最纯粹的腹蛇。”
这愤慨的“独立者”没有听完这种人身攻击,就抓起他的塞满了零碎东西的毡袋,趁卜特转过身去的时候,把它举在空中,让它打了一圆圈落到卜特头上,恰好打中卜特的是装着一把大头发刷子的那个袋角,因此发出一声全厨房都能听见的锐利的“扑通”声,并且使卜特马上跌在地上了。
“绅士们,”卜特跳起来抓住一把火铲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叫,“绅士们!看上天的面上好好想想——救命啊——山姆——来——请你们——来劝架呀,大家来呀。”
匹克威克先生这样不连贯的叫唤着,冲进狂怒的交战者之间,赶上去正好身体这一边受了毡袋的打击,另外一边受了火铲的捶打。不清楚是伊顿斯威尔的公意的代表们怨恨得盲目了呢,还是因为这两位津明论客看出来有第三者在他们中间承受一切打击这种好处呢,总之他们对于匹克威克先生一点儿不加注意,只顾非常有劲地激战着,毫无惧色地频频运用毡袋和火铲。匹克威克先生无疑要由于他的仁慈干预而足足地挨一顿打了,幸好维勒先生听见了主人的叫唤,冲了进来,随即抓起一个面粉袋把那位雄伟的卜特连头带肩套住,紧紧抓住了他的两肘,很有效地拦住了这场冲突。
“把另外那个疯子的毡袋拿掉,”山姆对班-爱轮和鲍伯-索耶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边躲躲闪闪,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乌龟壳做的刺络针,预备给第一个被打昏的人放血。“把它丢下来,你这无聊的小人儿,要不我就把你闷死在里面。”
“独立者”被这些威胁吓住了,也是喘着气,所以就让人家缴了械;维勒先生从卜特身上取下了灭烛帽,向他下了一个警告放他自由。
“你们安静睡去吧,”山姆说,“要不我就把你们两人同放在一张床上,让你们扎住了嘴巴打个分晓,就是有一打人玩这些把戏的话,我也这么办。你呢,先生,请你到这里来吧。”
对主人这么说了,山姆就拉住他的手臂,带他走了,同时,敌对的编辑先生们在鲍伯-索耶先生和班杰明-爱轮先生各别监视之下被老板分头领去睡觉;他们一路走,一路吐出许多极为难听的恐吓话,并且寒糊其辞地约定第二天拚个你死我活。然而当他们思量一番之后,觉得他们在印刷品上拚一拚更好一些,所以他们就不再耽搁地重新开始了不共戴天的敌对行为;而他们的英勇就响遍了全伊顿斯威尔——在纸上。
第二天一早,别的旅客都还没有起床,他们就各自搭了一辆马车走了;现在天气已经晴朗了,那轻马车上的伙伴们就又把他们的脸朝着轮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