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些通到蚤乱的市中心的狭小道路上哒哒地行驶的时候,紧张的工作的氛围和声音更有力地打动了他们。街道上挤满了工人。劳动的嗡嗡声在每一座房屋里回荡;火光从那些顶楼的长窗格子里发出微光,输盘的转动和机械的喧声震撼着发抖的墙壁。几里之外就能看到苍白惨淡的火光的一座座熔炉,在这都市的大作坊和大工厂里猛烈地烧着。铁锤的叮当声,蒸汽的冲击声,引擎的笨重的铿锵声,是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粗暴的音乐。
左马驾驶人赶快把车子赶过了空旷的街道,又开过了介于市郊和老皇家旅社之间的好看的和灯火辉煌的商店,匹克威克先生这才开始考虑到使他到这里来的任务的极困难和棘手的性质。
这任务的棘手,和难以用一种使人满意的方式来执行的困难,并没有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自告奋通来伴送而减退。说实话,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在这事中间出面,不管他是如何地会体谅人和令人喜欢,他倒极不愿意领这份情;他实在倒乐于破费一笔很大的款子,只要马上能把鲍伯-索耶先生送到离开至少五十里的任何地方去。
匹克威克先生从来没有和老文克尔先生见过面,虽然和他通过一两次信,并且给了他有关他儿子的品行的满意答复;他神经质地意识到,让这两位有点醉醺醺的鲍伯-索耶和班-爱轮陪着他去向他作初次的拜访,这一定不是获得他的好感的最聪明和最得体的方法。
“无论怎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努力使自己平静,“我一定要努力做去;我一定今天夜里就去看他,因为是我诚心诚意答应过的;假使他们坚持要陪我去,我就尽可能使会面的时间减少,希望他们为自己着想,不要露出任何马脚。”
当他用这些念头来安慰自己的时候,马车在老皇家旅社的门口停了。班-爱轮从沉睡中迷糊地醒过来,被塞缪尔-维勒先生抓住领子拽出了马车,匹克威克先生才能够下了车。他们被领进了一间舒适的房间,匹克威克先生马上向侍者打听文克尔先生的住宅在何处。
“很近,先生,”侍者说,”不足五百码,先生。文克尔先生是一个码头老板,先生,运河上的,先生。住宅是——嚼呀呀,先生,不足五百码远,先生。”说到这里,侍者吹灭了一支蜡烛,装出再点上的样子,为了给匹克威克先生一个再寻问的机会,假使他要问的话。
“现在要吃点什么吗,先生?”侍者说,由于匹克威克先生沉默无言,绝望地点着了蜡烛。“茶还是咖啡,先生?吃大餐吗,先生?”
“现在不要。”
“那好,先生。开晚饭吗,先生?”
“现在还不。”
“那好,先生。”于是他悄悄走到门口,又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很殷勤地说:
“要叫侍女来吗,绅士们?”
“随便,”匹克威克先生答。
“随便啊,先生。”
“端点苏打水来,”鲍伯-索耶说。
“苏打水吗,先生?是啦,先生。”因为终于得到要什么东西的吩咐,心里显然去了一个压得很沉的重担,侍者就悄悄地消失了。侍者们是向来不走路或跑步的。他们有一种滑出房间的特殊而神秘的本领,那是别的人们没有的。
苏打水在班-爱轮先生身上唤起了一点活力,他便接受了洗脸和洗手的劝告,并让山姆给刷了刷身上。匹克威克和鲍伯-索耶也收拾了一下旅行在他们衣服上所造成的脏乱,三个人就出发上文克尔先生家去;鲍伯-索耶一路走一路用烟草的烟来充实大气。
大概离开四分之一哩,在一条安静的、看上去都是殷实住户的街上,有一座旧的砖红房子,门口有三级台阶,门上有一块铜牌子,上面写着粗大的罗马体正楷的“文克尔先生”几个字。台阶很自,砖头很红,房子也很清洁。匹克威克先生、班杰明-爱轮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十点了。
一个美丽的女佣人出来应门,看见三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文克尔先生在家吗,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打听。
“他正在吃晚饭,先生,”女佣人答。
“请你把这名片传递他,”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就说我很抱歉都这么晚还来打扰;不过我急于在今天夜里见他,我是刚到的。”
女佣人畏缩地看看鲍伯-索耶先生,他正用种种奇妙的怪相表示赞美她的美丽,她瞥了一眼那些挂在过道里的帽子和大衣,关照另外一个女佣人在她上楼去通报的时候看着大门。但是哨兵很快就撤除了,因为女佣人马上就回来道歉说,请原谅让他们留在街上等着,于是领他们到一间铺了地毯的后客堂里,那是办公室兼起坐间,其中主要的有用的和作装饰的物件是一张写字台。一只面盆架带刮脸镜子、一座靴架和脱靴器、一张高凳子、四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古老的八天钟。在壁炉上边是铁保险箱的凹陷的门,另外还有两个悬空的书架、一个日历和几叠蒙上灰的纸,装饰着墙壁。
很对不起,让你们站在门口,先生,”女佣人点着灯,带着迷人的微笑,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根本不认识你们的;而我们这里有许多浪人跑来,专门偷东西,那真是——”
“完全没有抱歉的必要呵,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高高兴兴地说。
“丝毫用不着,我的爱,”鲍伯-索耶说,开玩笑地伸出两臂,跳来跳去,好像阻止这青年女子走出房间。
这青年女子一点没有被这种引诱软化了,因为她马上表示说鲍伯-索耶先生是个“讨厌鬼”;当他更加急切地献殷勤的时候,她就在他脸上印了鲜红的手指印,说了许多嫌恶和鄙夷的话就跳出房间。
失去了少女的陪伴,鲍伯-索耶先生无以消遣,就窥探写字台,看遍了桌子的所有怞屉,做出要撬开那铁保险箱的锁的样子,把日历掉过来面向墙壁,试着把老文克尔先生的靴子套上自己的,还用家具做了其他几种滑稽的试验,所有这些,给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出的厌烦,而鲍伯-索耶先生却得到了相当的快乐。
终于,门开了,一位矮小的老绅士小步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名片,另外一只拿着一支银烛台,他穿了一套鼻烟色衣裳,他的头和脸正像是小文克尔先生的复本,只是有些秃顶。
“匹克威克先生,你好吗?”老文克尔先生说,放下蜡台,伸出手来。“但望你很好,先生。看见你真的很高兴。请坐,匹克威克先生,请问先生这位是——”
“我的朋友索耶先生,”匹克威克任插嘴说,“你儿子的朋友。”
“啊,”老文克尔先生说,有点严厉地看着鲍伯。“我希望你很好呵,先生。”
“好极了,先生,”鲍伯-索耶答。
“另外那一位呢,”匹克威克先生叫,“他是,你看了托我带来的信就知道了,是你儿子的一个至亲,或者说,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他姓爱轮。”
“就是那位吗?”文克尔先生问,用名片指着班-爱轮——他已经睡着了,睡的姿势使人只能看见他的背脊和衣领。
匹克威克先生正准备答复,并且要详细说班杰明-爱轮先生的姓名和许多的优点,但是这时那位活泼的鲍伯-索耶先生为了使他的朋友查觉他的处境,就在他手臂的肉上狠狠地捻了一把,弄得他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突然发现面前有一个陌生人之后,班-爱轮先生就走上去,很爇情地握住文克尔先生的两只手,握了五分钟的光景,用一种听不大懂的片断的辞句咕噜说他看见他非常高兴,并且客气地问他散步之后是否吃点什么,还是愿意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吃;然后,就坐下来愣愣地盯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他的确是不知道的。
这一切都使匹克威克先生很烦恼,尤其当大文克尔先生看见他的两位同伴的反常的——不说是特别的——行为表示出显然的诧异的时候。为了赶快使事情得到个结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大文克尔先生说:
“这信,先生,是你儿子写的。你看了内容就清楚,他的未来的幸福是全靠你的慈爱的体谅来决定了。我请你极其平心静气地阅读一下以后再用唯一应该用的口气和态度跟我讨论,那我就很感谢。你看我不预先通知就在这样晚的时候来拜访,”匹克威克先生略微对两位同伴瞥了一眼,接着说,“而且是在这样的不好的情境之下,那你就可以知道你的决定对你儿子的重要性和他对这问题的焦急程度。”
说了这番序言,匹克威克先生把四张用上等的优良信纸写得密密层层的悔过书放在吃惊的老文克尔先生手里,又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神情和态度;他很急,那是真的,不过他却带着坦然的神色——觉得自己并没有参与什么需要谅解或者掩饰的事的绅士所具有的坦然神色。
老码头主把信翻过来。看了正面、反面和两边仔细地察看了封绒上的胖小孩;抬起眼睛望着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然后,坐上高凳子,把灯拉近些,拆开封蜡,展开信来,举到灯光下面,准备读了。
正在这时候,鲍伯-索耶先生——他的小聪明早已潜伏了一些时候了——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模仿那位已故的小丑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一做出一副嘴脸。碰巧大文克尔先生并不像鲍伯-索耶先生所想的认真地在看信,他偶尔越过信纸一看,正好看见了鲍伯-索耶先生;他确信地推测那副嘴脸是做出来嘲笑和捉弄他的,于是他就用那么严厉的眼色盯着鲍伯,使得那副已故的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逐渐分解成一种很妙的卑恭和惶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吗,先生?”在一阵沉默之后,老文克尔先生问。
“没有,先生,”鲍伯答,丑角的残余荡然无存了,除了两颊特别发红。
“你真的没有说什么吗,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
“嗳!没有阿,先生,真的没有,”鲍伯回答说。
“我想你说了,先生,”老绅士接着说,带着气愤的强调语气。“或许你是望着的吗,先生?”
“啊,没有!先生,一点也没有,”鲍伯答,很具有礼貌。
“听见这话我很高兴,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庄严地对难为情的鲍伯皱了皱眉以后,老绅士又把信举到灯光下面仔细地看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紧张地看着他从第一页的末尾转到第二页的开端,又从第二页的末尾转到第三页的开端,再从第三页的末尾转到第四页的开端;但是他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儿的变动,可以使人看出他怀着什么心情来接受他儿子结婚的消息,而那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很清楚在开头的六行内就说到的。
他把信看到最后一个字;用一个事业家的仔细把它又折好;而正当匹克威克先生预期着一阵愤慨要大发作的时候,他却把一支笔向墨水缸里蘸蘸,像在讲账房里的很普通的事情一样平静地说:
“那生聂尔的通讯处是哪里,匹克威克先生?”
“乔治和兀鹰旅馆,目前是这里,“那位绅士答。”
“乔治和兀鹰旅馆,那在什么地方?”
“乔治场,轮巴德街。”
“在首都?”
“是的。”
老绅士一板一眼地把地址写在信封后面,然后把它放进写字台里,锁了,一面离开板凳,把那串钥匙放进口袋,一面说:
“我想是没有别的事留着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
“没有了,亲爱的先生!”那位爇心肠的人在愤然的惊异中说。“没有了!对于我们这位青年朋友一生中的这件重大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意见要表示吗?不通过我告诉他你还仍然爱他和保护他吗?不说一些可以鼓舞和支持他,以及那向他寻求安慰和扶助的女孩子的话吗?亲爱的先生,想想吧。”
“我一定会想的,”那位老绅士答。“现在我没有什么话说,我是一个作生意的人,匹克威克先生;我对于任何事情从来不轻率从事,据我所看到的说来,这事的情况我很不欢喜。一千镑并不是大数目阿,匹克威克先生。”
“你说得很对,先生,”班-爱轮插嘴说,‘刚刚清醒得明白了他没有费一点劲就花掉了他的一千镑。“你是个明白人;鲍伯,他这人很聪明呢。”
“我很荣幸,能够有你这位先生给我这样的恭维,”大文克尔先生说,鄙视地看着那位正寒意无穷地晃着头的班-爱轮。“事实是,匹克威克先生,当我同意我的儿子游历年把工夫来见识见识人情世故(他是在你的保护之下这样做了),免得他涉世的时候还是一个会被所有人欺骗的寄宿学校出身的脓包,我当初决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事的。他对于这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倘若我因此撤销我对他的支持,他是根本没有惊讶的必要的。他等着我的答复吧,匹克威克先生。夜安-,先生。玛格莱特,开门。
在这期间,鲍伯-索耶一直用胳臂肘推班-爱轮先生,叫他说点合适的话;因此,班毫无预示地突然冒出了一句简短而爇烈的话。
“先生,”班-爱轮先生说,用一双很昏花而沮丧的眼睛盯住那位老绅士,右胳臂狂暴地上下挥动着,“你——你自己应该感到羞耻。”
“作为那位小姐的哥哥,你当然是这个问题的再好不过的判断者了,”大文克尔先生反唇相讥。“请吧;够了,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绅士们!”
说着,老绅士端起蜡台,开了房门,很有礼貌地指示着过道。
“你一定会后悔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咬紧牙关遏制着怒气,因为他知道这对于他的青年朋友会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目前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大文克尔先生冷静地回答说。“再说一次,绅士们,祝你们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用生气的大步子走到街上。鲍伯-索耶先生呢,完全被老绅士的态度的决断镇压住了,也走出了门,班-爱轮先生的帽子随即滚下了台阶,而班-爱轮先生的身体也紧跟着滚下来了。全体默然地走了,也没吃晚饭就上了床;匹克威克先生在入睡之前想着,若知道老文克尔先生是这样道地的生意人,极有可能他是决不会担负着如此的使命来拜访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