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命
这个家，随着达尼尔的到来，渐渐地出现了一种生气。那是一种由男人的力量所带来的生气。似乎一辆原本被一头羊拉着走得缓慢而歪斜的车，突然套在了一头牛上。走起来就轻省和快捷很多。
达尼尔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凡事都极尽能力。在这个家庭里，他睡得安稳，吃得也够，他也不再去想，什么时候能够回国。这是政府和政府之间的事。他觉得自己能够如此安静地生活下去，就已经很满足了。他开始跟乌苏拉和蕾阿学法语。
蕾阿还是那样，只要不是在乌苏拉的眼前，比如在洗衣房里，厨房里，或者葡萄园里，她总是忍不住会粘达尼尔。对此达尼尔是又喜欢来又害怕。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绝对不敢主动对蕾阿表示亲热。但是蕾阿的气息在房子里无所不在。令他一被她粘住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终于，在一个初夏的晚上，当月亮爬上树梢，蕾阿在达尼尔送母亲乌苏拉回房后，拉着他到院子里坐。两个人用极简单的法语说着一些无头脑的傻话。并互相被这些傻话引得嘻嘻地笑。
就着月光，达尼尔在蕾阿的眼睛里，很快便发现了一种渴望。她的头离达尼尔越来越近，最后干脆靠在了他的胸上。两只手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游走。
达尼尔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很犹豫，按理如此的月色，如此的夜晚。如此的一个他所喜欢的美丽的姑娘，他怎么能够抗拒。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有罪的人了，怎么还可以去让一个这么好的姑娘爱上自己。但是，蕾阿这么渴望他的爱抚，他也有责任让她满足，不是吗？他慢慢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
不料他的手一碰到她的发梢，蕾阿就激动得开始微微颤抖。随着她的颤抖而来的是两片滚烫的嘴唇，贴到了达尼尔的脸颊上。
一瞬间，什么地点和时间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两股年轻而旺盛的生命力的相互交织和相互吸取。达尼尔的身体迅速地做出反应。这让蕾阿的吻也更加地变得热烈和疯狂起来。
她还抓起达尼尔的手，将它引向自己的裙下。当达尼尔的手触碰到她裙下裸露的大腿时，她的整个身体在瞬间瘫软下来。又瞬间再度昂奋起来。
达尼尔摸到她的腿间汗津津地。自己也难以克制，有一种想要更为舒服和美好的迫切感驱使着他和蕾阿继续下去。
似乎有一个灿烂而辉煌的终点在强烈地牵引和召唤着他们。他裤子的皮带被蕾阿解开，随之纽扣也被蕾阿解开，对此他毫无反对的意识，反而觉得令他快慰无比。
他的手也在这种快乐的回应中触摸到了蕾阿的内裤，蕾阿立刻幸福地呻吟着将腿分得更开。
只是达尼尔毕竟还没有过真正的性经验，慌乱之下，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只能听凭蕾阿和天然感觉的引导。当他的感觉的触角被温暖和湿润包住后，一阵巨大的快感让他几乎昏眩。接下来的一切，就如机器被接通了电源般，两个人铿锵而有力地运作起来。直到摩擦的火花开始四溢，彼此都被烧灼得融化在一起为止。
那个晚上，蕾阿就睡到达尼尔的房间里了。达尼尔睡到半夜时分又醒来，接着便失眠了，他看着沉浸在香甜梦境里的蕾阿，并隐约听见她在梦里嘟哝了一声“比尔！”那是另外一个小伙子的名字。他的心里升起一阵悲凉，那不是因为自己是不是被蕾阿爱着，这个问题对他这个俘虏来说，这种问题是不重要，甚至不存在的。
这股悲凉的感觉，是因为他想那该是她的法国未婚夫或者她本该与之相爱的恋人，说不定又是一个无法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在空中扭曲之后一动不动垂下头来的伞兵。令他深感痛苦。他萌发出了想去拿出个小本子再看一眼上面那个姑娘的念头。
然而，蕾阿让他无法动弹。她的头埋在达尼尔的腋窝下。一只手臂环绕在他的腰上。达尼尔被这温暖的躯体触动，心下流过一股暖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庆幸这样的噩梦现在终于过去。他无法改变过去所发生的事。但是他可以好好地面对当下。
想到这里他在蕾阿的头顶上吻了一下，随之也陷入沉睡中。
第二天早餐时，好像有一道金色的阳光在餐桌上流动，让所有的人包括母亲乌苏拉都觉得心情舒畅。她在窗前开始编织一条围巾。颜色是深咖啡色的。
达尼尔照例拿起工具袋往葡萄园去。他决定了，只要蕾阿不自己对他说“比尔”是谁，他就永远也不问。
蕾阿，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一个用纸包的夹了两片香肠的一小截面包棍。在门口分别时，她将小面包棍放入达尼尔的手中。“中午见！”她在他的脸上快速地吻了一下。随即自己的脸也泛起了一片红。
达尼尔意外地看看手中的这团特别加餐。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他读懂了蕾阿的意思像是在说——你昨天累了，今天给你补补。又好像是在说——我现在给你多吃点，晚上你要接着出力哟。
和蕾阿的关系，以及在蕾阿身上不由自主的释放，让他从俘虏的壳下更有了一种被解放的感觉。
虽然这是一种假象，他知道自己还是俘虏。这是铁定的事实，但是，由于蕾阿对他所表示出来的亲热和爱恋，让他虚幻地觉得自己已不像是一个俘虏，而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的小伙子了。
这一天，他在葡萄园里第一次开始边做活，边吹起口哨来。手里的工也进度飞快。等到听见教堂的钟声敲打了12下时，他不仅把那个夹着两片香肠的一小截面包棍消化完了，还又有了想吃肉的感觉。
他开始收拾工具往家里走去。他不知道蕾阿会在炉台上烧什么好吃的。也许还是一样的素菜汤或者烤奶酪饼。但是对于他来说却犹如是一顿大餐似地有点亟不可待。他一边往坡下走去，一边眼前都是蕾阿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和她的音容笑貌。
在午餐后的休息时间里，他把母亲乌苏拉送回房间后，来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他并无睡意，但就是突然想在床上躺下来。也许在他的下意识里，他在等蕾阿的到来?
他摇着头笑着挥走了自己荒唐的念头，刚要起身，门房突然悄悄地开了。蕾阿像只猫似地，蹿了进来。直扑到他的身上。
因为不知道母亲乌苏拉是否真的睡着，他们不敢说话。只是粘着吻在一起。
蕾阿的亲吻是不要命似地急迫。她像一个干渴了很久的人，将嘴紧紧地贴着达尼尔的嘴，吮吸不止。达尼尔的身体也总是不听话地马上被她的热情而激活。这让蕾阿更加疯狂。
她将自己的整个人都压到达尼尔的身上。很快，在克制中两个人都激动起来，蕾阿将床上的被子拖到地上，然后自己双手着地跪在上面，让达尼尔站着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又完成了一场生命的结合。
在这种满足的过程中，他们完全忘记了彼此的身份。除了你是我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之外，别的全部都不存在。
蕾阿在结束后，将达尼尔按到床上，然后将被子从地上拿起来，盖到他的身上后，又吻了一下他便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的结合，就不断地在白天和黑夜里发生。
当然，这种合好，只限于家里。或者说只限于在达尼尔的那个小房间里。他们不敢在外面公开地表露亲昵。
这多半是来自达尼尔对自己身份的意识。是的，在蕾阿的家里，他已经渐渐地松弛下来，甚至有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俘虏这个钉子扎在身上所引来的疼痛。
他享受着食物的香味、享受着来自这个家庭，尤其是来自蕾阿的安慰以及床铺上的安眠。战场和俘虏营里的一切条例都渐渐地被抛在了背后。
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日光下的街头，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还是很清醒地意识到脚下的土地不是他的故乡。他不是属于这块土地的人，并且，他还是一个对这块土地有罪的人——战俘。
这一切，让他在街上变得像个影子，一个有生气而没有灵魂的人的影子。
偶然地，他也能够看见俘虏营里的战友们。或正在劳动，或也跟在某个妇女的身后，手里推着或者抱着需要搬运的重物。
有些甚至是和某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并肩而行的。他为他们的处境而高兴。别的却不敢过多地去猜想。
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农活都已经结束。树上却还飘着残留在树梢上的果子所散发出来的香味，蕾阿对达尼尔说，要带他去参加一个小型的私人聚会。
他们在月光下的村道上，轻轻地保持着距离地走着，在一扇门前，蕾阿轻轻地将门叩了两下。门打开时，迎面向达尼尔扑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
房间里是朴素的，并没有过多的布置。然而，桌子上的酒杯和水杯前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很放松，也很开心地看着达尼尔和蕾阿的进来，并热烈地一起鼓起掌来。
这是少有的礼遇，让达尼尔受宠若惊。而蕾阿却兴奋异常。她伸出手挽住了达尼尔的胳膊，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达尼尔有点紧张却不敢反对地站着。当他分辨出房间里的男性，都是他俘虏营里的战友，而他们身边的女性，都是当地的法国姑娘时，他立刻明白和归类了这些人，都是和自己与蕾阿相同情况的。
坐下后，他才又发现，要说多也并不多。一共也就是连自己在内五对而已。五对德法异国的恋人，十个人围桌而坐，却也已经满得桌子都要看不见了。
他一一和营友们握手。并和他们身边的法国女人们也一一拥抱和亲脸颊。这是法国人的习惯。蕾阿则和所有的人拥抱和亲脸颊。这就意味着大家都是朋友了。
“这个聚会是怎么弄起来的？”达尼尔好奇地问。那些营友们就指着各自身边的女人，笑着说：“问她。”
原来这个聚会是法国女人们凑起来的。她们从彼此的交谈和暗示中，得知对方和自己一样，偷偷地爱上了家里的德国纳粹俘虏，这种符合人性却不符合政治和社会要求的状态，让她们成了共同的有秘密不可向外人说的人。
直到其中有个妇女发现自己怀孕了，才开始焦虑起来。这次聚会就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和战俘可以结婚吗？显然，他们在被释放前，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
那么如果不结婚，孩子生下来就只能归于母亲。母亲有没有能力养这个孩子暂且不说，在这个村庄里，一个私生子原本就是比较难以被接受的事情，更何况是和纳粹德国的军人所生的私生子。
谁也不知道，别人将会怎样对待这种事情。原则上，当地妇女和战俘偷情也是不被社会所接纳的。
一个小孩子，生下来后，要做身份登记。爸爸是谁？如果女人说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么这样的女人是要被众人耻笑的。
打胎当然也不可能。不要说女人们舍不得，经历过战争活下来的男人们，从理想上也是谁都渴望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后代。
面对现实，这群人很快就沉默于无计可施之境。
怀孕的女人叫阿莱特。褐色的短发，软软卷卷地。她的模样很娇小。身材也是玲珑得出色有姿。这样漂亮的一个青春女子，如果因为没有男人，而变得枯萎，岂不是对生命的浪费？
所以在座的人中，没有一个不同情她的。她的恋人叫芒弗雷德。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他坐在阿莱特的身后，两条手臂环绕在她身上，下巴则搁在她的肩上。
时不时地，他会在她的脖子上或者脸颊上亲吻一下。达尼尔和蕾阿看着，手握着并排坐着。他们的内心和全身的肌肉都是紧张的。
虽然怀孕的不是蕾阿，但是如果是蕾阿又怎么办？他们感同身受地看着这对年轻人。达尼尔再次感到深深的痛苦。作为战俘，他们没有享受幸福的权力，连给予和保护幸福的权力都没有。
“亲爱的，我要为你将孩子生下来。”阿莱特突然转过身来，抱住芒弗雷德略带哭腔地说。
声音虽小，但是全房间的人都听见了。芒弗雷德也慷慨激昂地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一个名叫乌斗的俘虏开腔了，他说：“阿莱特，你有没有亲戚在别的地方？也许你可以暂时到亲戚家里去避一避，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后再带回来。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哦！亲爱的！”阿莱特听了更紧地抱住了芒弗雷德。芒弗雷德低头无语。他是个战俘，不能离开这个村庄。这就意味着不管阿莱特到哪里，他都不能陪着她。
满屋子的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达尼尔感到蕾阿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拿起桌上的杯子，连着灌了好几口下肚。还觉得嗓子眼干得像冒烟似地，喝多少水都无济于事。
这个夜晚，在一半温情和一半焦虑中度过。温情，是这些在满目苍夷的战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能聚在一起互送鼓励、理解和安慰。焦虑，是他们面对着共同的来自外界和社会不予理解的困境。
芒弗雷德和阿莱特彼此抱着，原本的一筹莫展，在乌斗的建议下，变得有那么一丝希望的样子，可是这希望并不是明媚的，而是乌云笼罩的。
且不说阿莱特生孩子的整个过程，单说她一旦带着孩子回来，却不能公开地让孩子认芒弗雷德做父亲的话。这是何等残忍的事。如果公开承认了，孩子的父亲是个德国纳粹的战俘，孩子和她将会遭到怎样的吐弃？谁都不敢想象。因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聚会在不了了之中结束。
回到家后，达尼尔在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松开了蕾阿的手。
然而，蕾阿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角，紧跟在他的身边。
在走廊里他们是不能大声说话的。因为母亲乌苏拉的缘故，他们一直很谨慎小心地瞒着这一段情。
达尼尔回过头来，看着蕾阿。无需多说，蕾阿的眼神很坚定地表明了：“我要跟你进去！”
于是，达尼尔只能开了门后，带着蕾阿一起倒在床上。两个人平躺着望着天花板。默默无声。
良久，蕾阿说：“如果我怀孕了，我们怎么办？”
达尼尔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没有权力做任何决定和选择。这是最糟糕的。
然而，蕾阿却像不在乎这些似的，她似乎只要听达尼尔的心声，至于他做得到或者做不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达尼尔叹了口气，说：“我们不能怀孕。怀孕在我们两之间是被禁止的。”
他的法语还没有好到那种可以婉转地运用的程度。这时候他用了军队式的命令的语气。
蕾阿听懂了。她将头埋在达尼尔的胸前。两个正值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人，你要让他们一天不做爱，他们就会觉得难受。似乎夜晚的来临就是为了做爱的。做爱之后，才能满足地进入梦乡。
不过今天阿莱特的事，却是吓到了他们。
他们第一次没有了做爱的兴致，只是躺在那里，默默无语。
突然，蕾阿翻身坐起，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之后，又开始脱达尼尔的衣服，嘴里呐呐地说：“我要你！我不管那些！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达尼尔对别的话都无动于衷，单单那句：“只要活着！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让他浑身一下热血沸腾。
只有经历过战争，看见过满地战友的尸体，遍野伤兵的哀嚎，以及铺天盖地，让人无可躲藏，没有招架能力的炸弹咆哮着四处开花的人，才能够懂得这句话的力量。
说不定你下一秒钟就死了。没有明天！对于在战场上的士兵来说，活，就像是虚拟的。死，才是真实的。所以活着，是一件美好得犹如在天堂的事。
他一下子理解了蕾阿，立刻和她一起投入到那种以死来体验活的境地。
他们比任何一次都更专注地拼命向对方的身体里输入自己的生命，并同时也从对方的身体里拼命地吸取鲜活的能量。
两个人都竭尽全力地在碰撞中体验着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和事实。
这是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疯狂，蕾阿似乎也一样，如果说，以前她还有些像一只兔子，这个时候可像一头狮子了。
他们两个人一会儿是达尼尔将蕾阿用汗水焊接在自己的身上，一会儿是蕾阿将达尼尔一寸一寸地吞噬一尽，似乎世界末日来临，生命即将终结，他们将再也体会不到活着的感觉，似乎战争在下秒钟就即将重新开始，不是他会被炸死，就她会被炸死。
似乎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有热度有光泽的生命，在瞬间里就即将消失，他们要抓住、抓住、抓住......
要命的是，就在他们全力地用体验生来压垮死的关头，达尼尔的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那个被自己射死的伞兵的画面。他一下子瘫软下来，松开自己的双手，将脸埋在枕头上，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蕾阿吃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随之从兴奋的顶端也跌到失落的谷底，两行眼泪冒出眼眶，落在达尼尔的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