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家庭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6:22

家 庭

在俘虏们的参与下,营地所在的周边环境,渐渐地显得有条不紊起来。

地里的麦子,齐刷刷地。森林里被砍伐下来的原木,也直的直,横的横,被装运的装运,被储存的储存。

俘虏营里的条件依然很差,跳蚤和臭虫蔓延。于是到了1946年的夏天,盟军决定将俘虏们当劳力遣散给当地的法国家庭。

这一天早晨,大家都站在院子里。来自当地以及附近村庄的法国人也站满了一院子。

俘虏们只能听天由命,要谁和不要谁,选择权在法国人那里。达尼尔和其他小伙子们一起静静而立。听着和看着一个个法国人站出来,指着他们中的这个或者那个,像挑牲口似地说:“这个我要了。”那些很多都是家中没有男人需要劳力的女人。

有一个女人指着达尼尔说:“他,我要了。”达尼尔抬眼一看,一张熟悉的,曾在溪边相遇的脸,正定定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在此时此刻,是那么的冷漠和坚定,没有一丝热情,但是却充满了无可置疑的肯定。

事后,达尼尔始终记得这一刻,记得自己听见这个名叫蕾阿的女人说:“他,我要了。”

那是一种像被女王召唤的感觉。从那一刻起,蕾阿就成了达尼尔眼里和心中的必须服从命令的女王。一种甘愿为女王献身般的豪情油然而生。

达尼尔被蕾阿选走了。没有人和她争抢这样一个在人群中毫不出众的小伙子。

达尼尔出列,回房间去拿自己的东西。为了将平时积攒下来,想用来交换食物的衬衫都带走,他不得不将所有的衬衫都往身上穿,一共套了七件,然后再穿外套,提着一个半空的袋子往外走。

在出俘虏营前,照例是检查。除了衣服、袜子、毛巾、牙刷和一小包没有吃完的面包干,他并没有多余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记得很清楚的还有,那天的天是湛蓝的。没云。太阳照射在已经开始泛黄的麦田上,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慵懒的感觉。

一路上,蕾阿走在前,他走在后。他们沿着村里的大道,慢慢地走着。蕾阿并不回头,也不说话。

他觉得这样的安静正如尘埃落定一般,跟着这个女人回家,是他的宿命。

七件衬衫让他的胳膊和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这沉重又继而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终于,他们在一口有着一个木雕熊的井处,离开大道拐上了一条小路,路的一边是石头做成的围墙,围墙里面是教堂的院子,另一边则是三三两两错落有致的住家。

蕾阿的房子在小路尽头,教堂围墙的拐弯处。之后,就是一片草甸,草甸的后面就是森林了。所以蕾阿的房子有一面是对着草甸。和前面的两家房子比起来,倒是视野一下子开阔很多。

达尼尔跟随她来到房子前站定。这是一栋老房子。墙脚的水泥有些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地下室的窗子也有些破损,关不严的样子,透着一点缝隙。门是木头的,上面的油漆也斑驳了。这些对达尼尔来说,却感觉比俘虏营好几百倍。

他犹如来到一个天堂。在这里,他将面对的不是成群和他一样的俘虏,而是一个桌子上铺有桌布,屁股下垫着软垫的家。并且,眼睛里面所看出去的也不再是一片空旷的、贴着注意事项的白墙,而是有照片,有挂盘、有钟、有瓷罐、有摆设的一个家。

当他一步跨越到如此的空间里后,他才真正地感到自己是从战场上下来了。一直疲惫和紧绷着的沉重的心情,在那一刻,当他呼吸到房间里那混合着家具、烧烤、和年代的气味后,才开始悄悄地松弛下来。

“Bonne journée!”房间里响起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他这才看见在客厅靠窗的一角,坐着一位老妇人。他走近两步之后,随即发现,老妇人是坐在一辆轮椅上的。

“我的母亲。Usula(乌苏拉)。”蕾阿向达尼尔介绍道。

“Bonnejournée!Madame!”达尼尔向老妇人弯下背去并伸出一只手。老妇人的手很凉。她没有用丝毫的力气,只是将手给了达尼尔。

“Daniel Altenburg!”达尼尔自我介绍。

之后,蕾阿又向母亲说了些法语,见母亲点点头又挥挥手,她就转头示意达尼尔跟她往里继续走。

穿过客厅,是一个走廊,走廊的两边是关着门的房间。蕾阿一个一个地打开指给达尼尔看。

右边头一间是母亲乌苏拉的卧室。之后是一个连着厕所的浴室。再之后,是一个储藏室兼洗衣室,并连着一个有着屋檐的可以挂衣服的凉台。

左边头一间和母亲乌苏拉的房间正对着的是书房,里面有一排书架和一张沙发,之后,正对着浴室的是一个大卧房,蕾阿的卧室。再接下来,正对着储藏室的又是一间小卧室,蕾阿指指达尼尔,示意他住在这里。让他进去。

这间房间有点暗,因为窗前有一棵大树。茂密的树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不过达尼尔毫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习惯了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对自己可以暂时拥有一个家,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感恩不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得以释放可以回到德国的家。而这个地方,现在就是他在法国的家了。

他并没有在屋里久留,只是把自己的东西往房间的地上一放后,又回到蕾阿的身边,像个军人似地等待她进一步的指示。

蕾阿,却笑着推了他一把。用手示意他脱衣服并指着浴室说:“去洗个澡!”

当他进入浴室后,她站在门口,要达尼尔将脱下的衣服全部都扔出来。她另给了他一整套干净的衣服。“是爸爸的。”她说。

达尼尔像士兵服从命令那样,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一股脑儿地扔出门外。

当他站到水龙头下享受着热水的时候,他想到了在德国的父母。眼眶不禁随之而湿润。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候,蕾阿已经将他的衣服拿到厨房,一件接着一件地扔进了一口滚着开水的大锅中。之后,又将在沸水里煮过的衣服,再端到洗衣房里去洗。后来,她一直笑达尼尔,并叫他:“七件衬衣。”

当达尼尔洗完澡,用毛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出浴室时,蕾阿看着他的模样惊叫了一声:“哦!我的天!”随后,她便拉着达尼尔的手,快速地往客厅里去。一边走一边叫:“妈!妈!”

当达尼尔站到客厅里的那一瞬间,乌苏拉也惊叫了一声,“ 哦!我的天!”

那是因为达尼尔穿着蕾阿父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她父亲一样。他在两个女人的惊讶声中,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有点不好意思地双手摸摸肚子,又双手搓搓手掌。想不到这一举动,又引来两个女人的笑,她们笑着互相对望了一眼,说:“现在,他饿了。”

随之,蕾阿往客厅另一边的厨房而去。而乌苏拉则用手背擦起了流出眼角的泪。一摸一样,她想,当自己的丈夫表示饿了的时候,也是这样双手拍拍肚子,又搓搓手掌。

太阳已经移到了窗户的边缘,乌苏拉的脸庞在一个昏暗的逆光圈里陷入沉思。

达尼尔继续站在那里,搜索着有限的几个法语词,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怎样表达。他感到自己让两个女人回忆到某些事或某个人,同时也察觉自己给她们带来了悲伤。

也许这一切都和战争有关。从他发现这个家庭没有男人的那一刻起,他的罪孽感和歉疚感就笼罩了心。他想问又不敢问。他很怕听见她们说,自己心爱的男人,家中最重要的那一位,在二战的某一天某个战场上被纳粹德国的子弹杀死了,而他,作为一名该死的纳粹德国的士兵,却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还被领到一个曾经为对手的家庭里,看他们失去亲人的日子。这是多么令他难堪和不安。他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让自己钻进去消失,或者干脆让自己也死在战场上。以命换命。

做俘虏是可耻的。好在纳粹德国也已经投降和瓦解,他可以对别人说,参军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都是希特勒的错。然而,他真的可以这样说吗?他觉得不能。他自己也曾经崇拜过希特勒,怎么可以说自己毫无责任呢?

从十岁参加童子军开始,他就以向希特勒元帅效忠,为纳粹德国效劳为光荣。现在这一切,被证明了是错误和荒唐的。

二战,并没有给德国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德国被盟军炸得体无完肤。德国的健康的成年男性,也都上前线并死在了战场上。像达尼尔这样能活着变成俘虏的,还只是一小部分。

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那是一种烤奶酪的香味。令达尼尔的肠胃为之欢欣雀跃起来。但是他克制着这种饥饿。来到厨房,默默地站在蕾阿身边。

厨房很干净。有几个洋葱在窗台上。还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蕾阿在摊奶酪面饼。没有鸡蛋,面饼上焦黄的是一条一条细碎的奶酪。但是香味却是依旧浓郁。蕾阿很专注细心地在对付着锅子里的面饼。每次她都只用刷子刷一点点油在锅底上。见达尼尔来到身旁,她微微笑了一下。迅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叉,交给达尼尔,示意他去布置餐桌。

达尼尔看了一把手中的餐具,一共有四套的样子,但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他看了一眼蕾阿,没有问为什么,默默来到客厅一角的餐桌前。他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合适。想了想,有一个人是应该是坐在桌头上的。也许这个人是母亲乌苏拉。他将一副刀叉放到桌头的位置上。

接下来,他和蕾阿,是面对面坐两边呢?还是蕾阿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在桌子的一边各放一副。这样三副放完之后,手里还多出了一副。这时候,一直坐在窗前暗影里的老母亲发话了。她叽里咕噜地说着法语,达尼尔不能完全听懂,但是看着她指指点点的手势,却能够明白,她是在表示,这副餐具也应该放到桌子的头上。达尼尔用手示意着问:

“放这里?不对?是这里?”

直到母亲乌苏拉点头。这副刀叉放在了桌子的另一个头上。达尼尔想,哦,原来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要来吃饭。

这边,在乌苏拉的示意下,达尼尔刚刚放好最后一副刀叉,那边,蕾阿就已经端了一盘面饼出来了。她看了看桌面,对达尼尔点了点头。指着桌头说:“爸爸!”又指着桌的另一头说:“妈妈!”然后指着桌子的两个侧面说:“我!你!”

达尼尔点头。想原来这个家里还是有男人的。爸爸还活着并且等一会就要来一起吃饭了。

蕾阿示意达尼尔将母亲推到桌前。轮椅有点生锈,推起来不那么轻省。等母亲坐下后,蕾阿拿起水壶给母亲的杯子里注满水。之后,又分别给达尼尔和自己的杯子注入水。就将水壶放到了桌上。示意达尼尔入座。她自己也坐下。开始饭前祷告。

达尼尔听不懂她祷告的是什么。但是两三次听见她说到爸爸,又有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祷告在一声阿门中结束。蕾阿抬起脸来,眼中充满了宁静,她开始给大家分盘子里的面饼。先是母亲乌苏拉,后是达尼尔,最后是她自己。

父亲位子上的盘子和杯子始终都是空的。他想,难道是父亲要晚一点来?所以先不分配食物和水。

吃饭的时候,大家基本上是静默。蕾阿和母亲都默默地吃。所以达尼尔也默默地吃。这和俘虏营里也没有什么两样,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没时间也没力气。话说多了吃得就少,等会饿得更快。

直到面饼全部被分配完毕和吃完。蕾阿起身收盘子时,达尼尔才小心翼翼地指着父亲位置上的盘子问:

“父亲?”

蕾阿摇了摇头说,用手指了指外面,又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之后就是一个睡觉的动作。

达尼尔吃惊地看着这三个动作。它们的意思是父亲在外面被枪杀后长眠了。那个外面指的是战场吗?二战的战场?

他突然便想起了被自己打死的那个挂在降落伞下的士兵。以及那个小本子里的所夹着的照片。说实话,那个小本子自从被沃尔夫冈硬塞到他的口袋里后,他再也没有去主动拿出来看过。受伤入院后,衣服被脱下来后,小本子被医院当作他的私物一起保存在他的背包的夹袋里,他后来背着它回家,又背着它回到战场,那个小本子所在夹袋就如同禁区般,他就当它像没有似的,从不碰它。

现在突然想起来了,那曾经只瞄过一眼的照片,也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突然觉得,那照片上的姑娘和蕾阿有点像?不不,他马上否定了这种荒唐的念头。但同时,一种罪恶感和不安感突然降临,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对自己说,如果可以用付出劳动来弥补和抹平战争给彼此所造成的创伤,他愿意做一切可以做的事。

每当他面对母亲乌苏拉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那一次和母亲在俘虏营外面的匆匆一面。

虽然有不能回家的痛苦和遗憾,但是可以活着走出战争,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快乐。俘虏的生活总归是有尽头的。这样对自己说了以后,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定下心来过眼下的日子。

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很多事情都只能将就。达尼尔首先包了照顾母亲乌苏拉进出和上下床的体力活。

他还像擦枪一样,将轮椅的关键部位都用油擦了一遍。虽然油很宝贵,他可以用的也只是真真一点点,但是他用锉刀将锈都挫掉后,那真真一点点油,也起到了很大的润滑作用。

不仅别人推起来省力,连母亲乌苏拉自己也可以靠着臂力来转个圈了。蕾阿没有能够向达尼尔说清楚母亲不能起立和行走的原因,但是达尼尔也不需要弄清楚这些,他只要清楚她的需要就可以了。

不出两天,他就在早晨5点半的时候,摆放好早餐的桌子,将客厅的窗子都打开透过气。然后6点钟准时敲响乌苏拉的房间,将她抱到轮椅上推到浴室里去梳洗。

他甚至学会了帮她梳头和挽发髻。这样蕾阿就可以多睡一会。看得出,乌苏拉很满意和开心。蕾阿也是。

早餐后,他跟着蕾阿一起下田。他们种植的是位于坡上的一片葡萄园。

到得田间,看得出这些葡萄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精心地打理过了。一段一段用来捆绑葡萄枝的铁丝,有的已经断了。桩子也是。歪歪斜斜。

达尼尔看在眼里,用手一一比划给蕾阿看。之后的几天,他就背了铁丝,一点一点地用钳子将葡萄架修补完好。只是看来这一年的收成不好是已经没办法的事了。因为春天没有剪枝到位,一粒粒葡萄都结得小而稀。

当他们一起看着这些可怜的葡萄时,达尼尔安慰地对蕾阿说:“别担心!”意思是说,有我呢,看明年的。蕾阿则信赖地靠在达尼尔的身上,用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将眼角流出来的泪抹去。

在这之前,她一个人又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葡萄园,有多辛苦和不易。她能够做到不让这些葡萄死去已经很不容易和很了不起了。

达尼尔感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也很庆幸自己可以出力帮到这个家庭。从此他吃过早饭后,就来到葡萄园里忙碌,给葡萄培土、施肥、修剪、打桩、补篱笆、浇水、捉虫。

吃过午饭后,又在家里做着些油漆和修补的事。直到傍晚来临前,再到葡萄园里去照顾三个小时,晚上八点才回家吃晚饭。

这时候,通常乌苏拉已经在蕾阿的照顾下,和她一起先吃完晚饭了。等达尼尔吃完,他就送乌苏拉回房间。将她抱到床上。

如此不出二个月,蕾阿脸上的疲劳和憔悴就渐渐褪去,整个人开始显得青春焕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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