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老人院的咖啡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5:21

老人院的咖啡

德国的养老院,从外表看,就像一栋学生宿舍的大楼,要不是在通往老人院的路前,有指示牌展示着某某养老院往哪里拐的箭头,一般人很难想得到,在一片有着很大绿地的公园边上,有一栋楼里住的全部都是单身老人。

养老院的门前有着拱形的大招牌,上面用醒目的字描画了某某养老院几个字。走进去时,可以看见走廊里满是一幅幅油画。信箱则整齐地排列成个柜子。养老院的楼也不过只有三层。电梯却是极宽敞的。可以进出轮椅并且让轮椅在里面掉头。

相比之下,它不像很多普通公寓的民居,一是没有电梯,二是即便有电梯,也是窄小的,轮椅只能直进和倒出。

还有就是明亮。走廊是白色的。扶手和其他家具包括门都是黄色的。每一扇门的边上都有注明名字的地方。并且在每个名字前都冠以先生或女士的尊称。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住的是男还是女,叫什么名字。

自从王芍琴和阿菲结婚,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那里。可是这种走入明亮的感觉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公公Siegfred住在二层。他们每次都乘电梯上下。

房间的大小和学生宿舍类似。也就是十五到二十平方米左右。不分卧室和客厅。

公公的床是嵌在墙里的,用一厚实的帘子和客厅隔开。由于空间不大,房间里也只能放下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而已。阳台倒又是全部都有的。窗户边上就是一扇落地门,门打开就是小阳台。

电视是必备的。衣服是挂在壁橱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厕所、淋浴和洗手池在一起的盥洗室。

Siegfried搬入养老院时,几乎把身外之物都留在了Ovilia。在他现在的房间里,就只有他和妻子的照片。还有阿菲一家的照片。

桌子上有着当天的图片报和地理杂志。那是他从阿菲小时候起就开始订阅的。后来一直保存着这个习惯。直到阿菲进入地质研究所,他也还是继续订着。杂志来了,自己先看。看完之后,留着给阿菲。

儿孙们的到来,自然是老人最高兴的事,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每次都将衣服穿得很整齐。还戴上领带。

在王芍琴的观念里,一个不再上班,平时也没有社交,每天只是呆在一栋楼,甚至一间房里的人,是没必要讲究什么服饰的。人以舒服为主,既然不必出去,穿得那么一本正经地给谁看呢?

可是Siegfried的穿着在周末的王芍琴眼里,永远是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西裤、衬衣和背心。背心在夏天是细尼的,冬天是羊毛的。

今天,老人是白色的全棉衬衣配藏青色的羊毛背心。一根大红的领带。让他的面容和银色的头发,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毫无疑问,当他从阿菲手里接过两本照相本时,心情有些激动。他将它们拿在手里和他们一起到楼下的咖啡厅去。

在咖啡的香气中,老人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间或指着某张照片,说起阿菲小时候的往事。比如说他从小就喜欢玩石头。每当学校组织郊游,回来时别的小朋友的裤兜都是瘪的,唯独他的裤兜是鼓的。拿出来后全都是石头。阿菲听了傻笑。

“你母亲每次洗衣服都要检查你的裤兜。因为你的裤子永远都是裤兜先破。现在你有庄园了,是不是整个庄园已经都堆满石头了?”Siegfred 笑着说。“我是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早就从那里搬出来了。”

大家都一起跟着笑。在笑声中Siegfried喝一口咖啡,将身子靠到沙发的背上,开始仔细地翻看第二本相册。

那是他和同学以及朋友的合影。王芍琴拿了把椅子坐到他身后,开始和他一起看。

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的。但是有的却放得很大。照片上的人,从穿着到发型,一看就不是当代的样子。

王芍琴很喜欢看老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老照片里的人,带着历史的沧桑感,在上海时,她也喜欢翻看家里的一本本照相簿,看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在照片里面穿着旗袍、长衫和西装的样子。

他们拍照的那天在干什么?这些人后来又都在哪里?这些都是王芍琴感兴趣的。Siegfried的相册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张下面,都有人名和标注了时间和地点。

现在他细细地看,嘴里呐呐地念着一个个人的名字。王芍琴问:

“在这些同学或朋友中,有犹太人的孩子吗?”

“当然有。

很快,他指着一张集体照中的某个女孩说:

“Dalia  Wallensteine 她和我在小学时同班了两年。她的家族,从爷爷起就是做宝石生意的。据说Wallenstein 这个名字在珠宝行里还小有名气。

1939年末,她和父母还有两个妹妹全家都被送去了波兰。不过她有个哥哥,是家里的长子,不在其中。他在跟着英国的叔叔学做生意。我记得她还给我看过一张她哥哥从中国寄来的照片。那时候我们都没见过中国人。就连你,我也是第一次认识。”

“Wallenstein!中国!”这个姓和地点如一道闪电,划过王芍琴的脑海。当年大妈和小妈,对着从英语角带去的美国人在纸上所写下的名字,应该就是这样的吧?王芍琴浑身一个激灵。难道,难道,就这样我看见了本瓦伦的妹妹?

“这个Dalia 的大哥叫什么名字?”王芍琴问。

“让我想想。”Siegfried 陷入了深思。“我那时候刚进小学。和Dalia在同一个班。从来没有见过她哥哥。只知道那个去了英国的大哥哥比她大很多岁。不知道他叫什么,想不起来了。”说着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并开始吃蛋糕了。

阿菲帮父亲将相册放在另一张空的椅子上。两个孩子不停地左右扭着身子想要出去,于是阿菲就让王芍琴推着童车带他们去兜一圈。他自己则再陪父亲坐一会。

王芍琴推着童车和孩子们来到养老院的外面,树木葱茏,草地茵茵。她的脚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同时嘴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孩子们说一些童言童语,心却停留在那张照片上。

如果,她假设,如果这个Wallenstein 家族和大伟父亲的家族是同一个家族的话,那就太奇巧了。她一时不敢这样去想。她知道一个姓,就像张三或者李四,是可以有很多重复的。也许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毫无关连。

但是如果多少有些关连的话,那么这条线不就已经连上了吗?

可是即便是连上,也是空的。这个家族在德国早就不存在了。他们在纳粹时代被送往了波兰,如果进入了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么活着出来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即便有活着出来的家族成员,那么他们现在又会在那里?我又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一想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王芍琴就不寒而栗。她是没有去过那里,可阿菲去过。

据他说,第一次去是学校组织的。出来之后就咽不下饭了。似乎是那些冤死的亡灵生前所发出的冤喊和死后阴郁不散的冤气浓浓地、层层叠叠地积聚在那里的每一块砖上和每一条缝里,令进去的人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有一年夏天,他们一起开车去华沙玩。阿菲问王芍琴,要不要去奥斯维辛看集中营?王芍琴摇头说不要。

她从小就怕杀人的场面和故事。总觉得这些丧失人性的东西怎么可能被人想出来,又用到人身上。

她怕看收租院的展览,怕听渣滓洞的故事,到了德国以后,陆续了解到一些德国纳粹在二战中对灭绝犹太人所施行的残酷手段,每次都令她不寒而栗。

所以她很明确地说:“我不要去。”

阿菲问了她两遍,毕竟住在德国,谁也不会特意跑一次那里。但同时他也如释重负,看得出来,他也不想多看这种丧失人性的产物。

于是,那一次,他们就只是躲在华沙战后和平的阳光下。谁也不会料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演,到了2018年的时候,德国议会就提出了新的法令——为了不遗忘历史,德国公民在一生里面,至少得有一次是必须到当年纳粹的反犹太人集中营去参观的。

华沙的街头保持着古老风格的地方很多。尤其是每个门口都保留着一盏风灯,是用来让人在黑暗中也可以读清楚门牌号码的意思。那些风灯引起了王芍琴极大的兴趣,它们的形状有两三种不同,但是都是古典式的。

虽然在现在,里面放置的是灯泡,但是也不难想象之前是放蜡烛的。风灯的下面所照的都是一扇扇木门。不知怎么的,看见那些风灯,她就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放佛看见从那些门里面所走出来的人影,有十九世纪带着羽翅帽子的女人,也有十八世纪戴了网纱面罩的女人。更有三十年代,愁眉苦脸胸口被迫别了犹太人标志的女人。她们像影子一样从一扇扇门里出来,从王芍琴的身前和身后走过。又消失在一扇扇门后面。

她们的步履沉重而又匆忙。在德国,在柏林的远郊,在Ovilia,王芍琴从没有过这种时光错乱的感觉,而只有在波兰的华沙街头,她竟然感到了一抹很浓重的历史的阴影。

等她再回到咖啡厅里时,阿菲和公公面前的咖啡杯都已经见底了。王芍琴明白,这就是说这次见面快要结束了。可是她还有关于这个Wallenstein的问题要问,她很想可以再留一会,让自己和公公再多聊一会。可惜,阿菲站起来说:“你们回来了?那我们就慢慢地回去吧?明天一早我还要去瑞典。”

阿菲要出差,王芍琴就不好让他晚回。公公看上去也有点累了。他捧着两本照相簿,看样子也很想一个人再仔细地回味一下过去的时光。

王芍琴就识相地把自己的想法,咽回肚子里。跟着阿菲向公公告别。不过他们约好了,等阿菲回来,他们再一起来。

到那时,王芍琴想我还可以再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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