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一个被射杀的人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7:50

第一个被射杀的人

三天后,达尼尔告别父母和沃尔夫冈以及其他被征兵的小伙子们一起来到了市政府厅门前集合。此时手臂上的刺青,已经结了一层薄而透明的痂。不再感到刺痒。他们被送上一辆军用卡车后,离开了他生活了18年的小镇。父母都来送行了。父亲是因为工伤缺了右手的第二第三根手指,才没有参军的资格。他们在对外人露出自豪感的同时,把担忧和失去儿子的恐惧压在心底,脸上极力露出开心的笑容。

“一路平安!”

“一切都好!”

“祝你好运!”

祝福声在送行的人中此起彼伏。直到车子在街角处转弯而去,不见踪影,他们中间的女士们才开始克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可以看见她们用手帕擦眼泪的动作。但是却听不见她们的哭声。

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的老年男人们,则沉默着,板着脸。人群渐渐地散去。彼此之间有认识的,此时也不打招呼了。告别之后的牵挂和对战争有可能夺去儿子生命的恐惧和无奈,是不可以在如此公开的场合里表露出来的。

前线在打仗,后方的征兵是不可避免的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如果谁无故逃避不去,那是会被邻居和朋友们唾弃的。

车子载着新兵们一路往西而去,丘林、田野、村庄和果树在眼前徐徐而过。这是一条堪称漫长的路。他们不知道要去的具体地点,但是知道是在比利时境内。达尼尔和沃尔夫冈并肩而坐。一路默默无语。

他们想不到的是,仅仅半年之后,德国的征兵年龄就因为兵源缺乏而扩展到年满14岁的少年军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战死在前线,造成兵源的紧缺已经无法靠公民的正常繁殖力来弥补了。没有足够的男性青壮年们,又如何让女人们多多地怀孕呢?有多少幼年的孩子,是在没有父爱的阴影和母亲的眼泪下长大。这些在战争期间,都成了被省略不计的公约数。

当车子抵达比利时的目的地后,新兵们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训练——各种武器的使用,各种手势的表达,以及自我救护的知识。

在这三个月里,新兵们在还相对远离战场的地方,学习如何面对战争。他们并不知道,那些在苏联斯大林格勒的士兵们,和俄国人打到了面对面抱在一起搏斗的地步。常常是一方占领了厨房,另一方在客厅里。很多时候,战争已完全不是飞机大炮开路的局面,而是真正人对人的局面了。而这些,达尼尔他们这些新兵们是完全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必须完成每天的训练。准备着随时被调往前线。

对达尼尔来说,那是一段堪称美好的金色的军队生活。没有真枪实战,只有训练的辛苦和汗水。食品和衣物也都丰富和充足。除了保证各项技能都考试合格外,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并且,他还能保持每周都给家里写一封信的习惯。以便让父母放心。

都是些精力正处在旺盛期的青年,即便是少到只有4个人一间的宿舍,也有晚上或者清晨,甚至半夜醒来时,需要在被窝里通过自慰来排泄一下生理需要的事情发生。这时候通常他们都是用一只准备要洗的袜子来套住自己的相应部位,这样就不会污染了床单和被褥。几乎每一天的清晨,宿舍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大家也都心照不宣。闻习惯了就闻不到了。反正不是你就是我,不是我就是他。 军队生活紧张而规律。随时有可能要上前线的紧迫感,也无形中在每个人的心中形成一股压力。对这些只有18岁的年轻人来说,战争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就是感觉身不由已,没有退路。

“——你的国家在打仗。你到了为国捐躯的年龄,你能够说你不去吗?在这种时候,作为士兵,是无法问战争到底对还是不对,或者我现在到底是要继续还是停止的。他们能够做的只能是服从历史和时代的要求,服从国家的需要。”达尼尔在厨房里,一边喝着王芍琴给他泡的茶,一边无奈地说。

他的叙述犹如一辆在历史的石子路上咯嘣着滚滚向前的独轮车,让王芍琴听得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

1944年5月的某天下午,命令下来。达尼尔所在的这支部队,奉命开往法国沿海的诺曼底前线。那是属于纳粹德国2700公里长的沿海军事防御线中的一段。由于和苏军的战事伤亡严重,原来防守军中的一部分,不得不被调往苏德战场去实施支援。达尼尔他们这支新兵队伍就是前来做补充的。

当他们到达时,被告知纳粹德军已经在沿海区域布置下了约600百万枚地雷。

在浅海地区,也布满了一种被叫做捷克刺螺的障碍物。它的名字由长满刺的骨萝而来。此物造型很美。壳长可达12公分。传说中,希腊神话里的爱神维纳斯就常用它来梳头。然而,被布置在浅海滩中的捷克刺螺,可没有那样美妙。它们是由六根不同方向的金属棒所组成的障碍物。可阻止橡皮艇或者船只上摊。

达尼尔和沃尔夫冈开始每天跟在小队长后面巡逻,认识自己所需警戒的地段。

法国的海滩很美。5月的黄金季节,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梦的味道。花香、海腥、微风、暖湿,在蓝色的天和荡漾的水中来回飘荡。

如果不是那些黑色的防御工事和碉堡以及时不时会尖锐地划破宁静的空袭警报,真是个度蜜月的好时光和好地点。

海滩是那样的辽阔。一望无际地弯向远方。如果战争结束,他找到了心爱的犹太姑娘沙拉,一定要带她到这儿来看看。达尼尔的脑海里闪过一阵爱的潮涌。

他还没有过比沙拉更亲近的女朋友。沙拉从小和他在同一个幼儿园里一起长大。两个人玩家家的时候,总是配合默契。包括有的时候轮流扮演医生和病人时,令现在的达尼尔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脸红。因为沙拉总是一定要连他小鸡鸡也看看是不是正常。

“把裤子解开。我要检查。”她说。

“一定要吗?”达尼尔犹豫着。

“一定要!快!”她说。

于是他把裤子解开。沙拉用两只手拉开他裤子的腰围,将头顶到他的胸口往他的裤裆里看。

他感到自己的小鸡鸡在迅速地膨胀并往上抬起头来。同时就听见她轻轻地“哟!”了一声,然后马上将手松开。让裤腰回到他的肚子上关闭,咳嗽一声。或者说:“嗯,它有点不太好。我给你开点药。”或者说:“嗯。它今天看上去很好。”

而轮到他做医生时,他总是喜欢摸她的肚子。并且还喜欢说:“嗯,我摸到你的肚子里面有孩子了。我给你开点药。让孩子很快长大,明天就可以生出来了。”

他们彼此用手比划着往无形的杯子里放无形的药和做拿杯子喝水吞药的动作。然后便都感到极其的满足。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般。开始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

这样的游戏,到了8岁以后,突然便停止了。这时候,他们都已经读小学了,并不再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在学校里面他们互不说话,但在放学后,还是悄悄地走动和来往的。直到有一天沙拉被作为犹太人而在胸前戴上一颗标志犹太人的六角星来到学校之后,他看着她觉得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他知道她必须这样做。他很闷闷不乐,因为这样的话,他也不敢公开在放学后去找她玩了。

然后,有一天沙拉便不来学校了,再接下去他就听说他们一家都被集中起来送走了。每当他回想到此,就暗自心痛。而战争进行到后来,似乎已经和犹太人也没有直接的关系了。德国攻占了波兰之后,按理说一战里面失去的领土要回来了,本土内的犹太人也都集中驱赶到外面去了。德国人似乎从此可以沿着“25条纲领”安心地生活了,可是事实上却是,德国像一头没有刹车和检修的装甲车,一路疯狂地进军下去,目的似乎是要征服全欧洲,而不是单单征服犹太人了。

时隔8年以后,当达尼尔远离德国的家乡,在法国的海边开始直接面对战争时,他突然在那早晚美丽的霞光中,看见了童年时代沙拉的影子。她还是和以前那样8岁时的样子,那一双眼睛依然是明亮而又可爱。

每次他这么一想,裤子内相应的部位也会跟着硬朗起来。像是在和沙拉的那一双美丽的眼睛打招呼。从此之后,凡是他难以入睡或者提前醒来时,他都会想着沙拉的那一双眼睛而安慰自己。同时,他还会想:“沙拉,她现在在哪里?”

信,是只能写给父母的。一个在前线的人,信写了也不能马上寄走。只不过是揣在身边。而沙拉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除父母以外,开始在前线陪伴他的一个虚幻的影子。

虽然是在前线,虽然是每天巡逻,遭遇敌人却还都只停留在空袭上。英国人和美国人,甚至有的时候是俄国人的飞机会突然飞临法国西海岸的上空。那些飞机都是编队而来的。一来就是几个机群并且每个机群至少四架。而紧接着,往往德国的空军也随之飞往空中。

二战纳粹德国的空军都是以大队为基本单位的。每个大队都拥有一个独立的机场和40架飞机、500个人员。大队下面有中队,中队拥有3到4个四机的编队,或者6到8个双机的编队,也称天鹅队形。

起飞后,头一个双机会飞在后一个双机的侧前方。编队通常会由经验丰富的飞行员领头,不分军衔和级别。而如果要实施俯冲轰炸时,则启用3到5个三机的编队。也称链队形。被称作伙伴队形的双机编队则作为空军中最小的作战单位。由一个长机和一个僚机组成。

在1941年到1945年间,纳粹德国在东线和苏联的作战中,共损失飞机13000架。而苏联的损失是德国的6.5倍。也就是说,德国每失去一架飞机,苏联就要失去6架半飞机。

由英国和美国组成的盟军飞机,在西线的飞机性能是优于德国的,虽然英美的飞机飞到德国去轰炸,不仅要对付德国在天上飞的空军,还要对付德国在地面的对空火力网。但是,根据事后的统计,德国的损失达57385架。英美的损失是4万架。也就是说,盟军每损失一架飞机,纳粹德国就要损失1架半。

而达尼尔所在的陆军编队,就是参与地面对空火力网的。

飞机的来袭,往往是在黎明时分。空袭警报响起,达尼尔他们就拿起卡宾枪(Kar98K)往阵地跑。

说实话,达尼尔和沃尔夫冈都为自己能够拥有卡宾枪而不是一战是的毛瑟枪而感到骄傲。

Kar98K步枪的前生是世界著名的毛瑟枪。毛瑟枪的原型是根据1867年由德国威廉·毛瑟和保罗·毛瑟两兄弟所设计的一种旋转式闭锁枪机的后装单发步枪而来。

毛瑟步枪,以其安全、简单、牢固和可靠在全世界流行。根据资料记载:“毛瑟步枪在枪机上有三个凸笋,两个在枪机头部,另一个在枪机尾部。前面的两个凸笋就是闭锁凸笋。有些人把尾部的凸笋误认为是第三个闭锁凸笋,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保险凸笋,并不接触机匣上的闭锁台肩。枪机组件很容易从机匣中取出,在机匣左侧有一个枪机卡榫,打开后就能旋转并拉出枪机。

毛瑟式枪机的另一个著名特征是它的拉壳钩,由一个结实、厚重的爪式拉壳钩在枪弹一离开弹仓时就立即抓住弹壳底缘,并牢固地控制住枪弹直到抛壳为止。这项技术被称为“受约束供弹”(controlled round feeding),是保罗·毛瑟在1892年时的重要发明,由于拉壳钩并不随枪机一起旋转,因而避免了出现上双弹的故障。”

Kar98K卡宾枪,从1935年开始作为二战结束前纳粹德国陆军的制式步枪开始服役。经过改进,不仅增加了空仓挂机设计,用以提醒士兵弹仓已空,还统一将拉机柄改成向下弯曲。这样不仅使步枪在携带时更方便,可以避免被绊上杂物,还使机枪在操作时感觉更为舒适。在二战期间,这种枪支的制造数量是1,450万支。

卡宾枪这个名字来自德语对这支枪种的命名Karabine。它的子弹出枪口的初速度是每秒755米。标尺射程2000米,也就是2公里。有效射程是800米。所以对付入侵的陆上敌人很好用。

可是对付飞机就不那么好用了。战斗机在俯冲的时候,虽然也会进入步枪的射程之内,可是由于飞机本身的速度和气流的影响,再加上飞机腹部的装甲防护,在人工瞄准的时候,子弹是很少能够打中目标的。打中以后,也很少能够起到命中将飞机打下来的效果。就连在二战时的防空高射炮,要打下数架飞机的话,往往也要消耗近万发炮弹。

那么卡宾枪对达尼尔有什么用呢?首先当然是防身。陆军士兵的武器,必须随身携带。不管用得着用不着,都必须带着。其次是对付伞兵。

1944年6月5日的晚上,天气开始趋于明朗。云淡月清,照得海滩也格外妩媚和妖娆。阵阵海风,将达尼尔和不执勤的士兵们很快地送入梦乡。

而就在这一天晚上接近6日零点时分,尖利的警报声将他唤醒。只听见有人在喊:“英国人来了。”士兵们跳起床来,拿起卡宾枪就冲向军事防御地点。到了工事内后,得知英国人的飞机到了。说这迟,那时快,盟军的飞机已经抵达宽阔的海域。月光下,只见飞机的肚子下面,飘出一个接一个的白点,这些白点渐渐地又变成一朵接一朵白色的蘑菇花。

“空降兵来了!打!”一声令下,达尼尔和他的战友们就都向伞兵瞄准。说实话,伞兵在空中也是飘忽不定的。说要瞄准并不容易。反正大家都在哔哩啪啦地开枪。达尼尔自然也不例外。他只顾开枪,并没有发现自己具体打中了没有,在战况紧急中,开枪是不能停的。

有一个空降兵越来越接近他的眼前,在月色的清辉下,他甚至可以依稀看见对方身上的背带了,他看见对方的两只手和一双腿。他想也没有想地便往这个空降兵开了一枪。没想到的是,这一枪竟然是如此明确地打中了对方。

随着枪响的一瞬间,那个空降兵顿时两手不再高举抓着绳子,而是松开朝下,腿也不再保持原有的微弯准备着陆的状态,而是伸直了。由于头的重量,身体微微前倾往下倒栽在水里。

“哦!天!我打死了他!”达尼尔平生第一次开枪杀死了一个人——并且,他还将对方看得那样清楚。一个说不定和他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小伙子死在了自己的抢下。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和强烈的呕吐感顿时将他击垮。全身瘫软之下,一股热尿情不自禁地撒在裤内。

上战场!上战场!在参军之前,从10岁到18岁多少个日日夜夜为了能够做一名希特勒元帅的兵而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在被应征入伍的时候,又有多少光荣和圣神的光笼罩着他。这一切,都在这一声枪响和随之一个充满了热血的年轻生命的死而烟消云散。

他拿着卡宾枪的手在发抖。没想到打死一个人是这样容易,换一句话说,也就是自己要被对方打死也是如此容易。

枪声在继续。似乎是一个新的来自盟军的进攻计划,密密麻麻的飞机和一朵一朵开着白花的空降兵像漫天的星星般,在海滩的上空往下飞速而下。有的已经降落到浅海里,甚至沙滩上。尿的热量很快散发完毕。取而代之的是湿冷的裤子紧贴在腿上。令他在寒颤中渐渐清醒起来。

“达尼尔!你怎么啦?负伤了?”他听见沃尔夫冈在他的不远处喊。

“有个伞兵被我打中了!”达尼尔回叫了一声,就又拿起了枪。沃尔夫冈跑过来问:“在哪儿?我们去看看!”

他指着前方不远处,应该就在哪儿。沃尔夫冈翻出工事,朝前跑了过去。“你掩护!”他说。于是,达尼尔一边不停地朝空中开枪,一边看着沃尔夫冈的身影。只见他从前面水里的一大片白色的伞罩下捞出一个身体,将他枕在自己单跪的大腿上后,开始迅速翻检对方的衣服。稍后便往回跑。

达尼尔一边打一边问:“怎么样?”

“他死啦!”沃尔夫冈来到他的身边,伸出手说:“我只搜到这个。”

达尼尔低头一看,是个小笔记本。沃尔夫冈翻开它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张照片。这是很多士兵的口袋里都会有的。一般他们还会在照片的后面写上名字和地址。希望万一自己死了,活着的人,或者搜到的人,以后也许会设法替对方通知家里。

这是战场上的双方在你死我活中保留下来的最后的盼望和默契。达尼尔看了一眼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女人。前额的头发烫得高高的。一双大眼睛十分美丽,眼睛下面有一些小小的雀斑。

“你收起来吧。”沃尔夫冈对他努努嘴。

达尼尔犹豫了一下。他有点怕。不,说实话,他非常怕。不敢伸手。但是也不敢拒绝。沃尔夫冈拿起枪来,说:“我要去那边了,喏,兜着吧。”说着便把本子往他的衣服口袋里一塞。人便边打边跑着往一边挪动位置。

一年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的临晨,就是诺曼底战役的开端。

6月5日的22点15分,正当他入睡之际,盟军首批空降部队共24个伞兵营的1万7千2百10人,分乘1052架C-47型运输机,从英格兰南部地区的15个机场同时起飞,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行后,于零点16分抵达法国沿海海域。之后在不同的目标区上空空降。他们的任务是在登陆地区两侧距离海岸10到15公里处,建立起一条阻止德军增援部队的防御线。

其中英国的第6空降师成功夺取了佩加索斯桥(Pegasus Bridge)的控制权,并切断了纳粹德军装甲部队前往海岸支援的通道。

美军的第82和第101空降师则因没有经验丰富的领航员,在复杂的地面情况下,跳伞的高度和飞机的速度都没有能够达到预定的要求。致使有一部分人降落在离目标区25英里远的地方。

整个部队被散落在各个不同区域。更甚至有些伞兵(第82师的507和508团)降落在了被德军故意淹没的低洼沼泽地区。由于很多人都背负着沉重的装备,因此即便是在只到膝盖的水深中,也因无法真正站立起来而被淹死。两个团只生还了大约500余人。

24小时后,这支也是上万人的第82师仅集合起了3千人。第83师则有6000人为此次空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在当时的战场上,达尼尔只知道,从伞兵空降的密度,他们也能够预知到即将面临的是一场恶战。只是到底恶到什么程度,当时在战壕里的他是无法全面去了解的。

他根本无从去预知,从6月6日临晨开始,直到8月25日,盟军和纳粹德国的诺曼底登陆这一仗才算真正打完。当然是以盟军越过塞纳河占领巴黎的胜利而告终的。

纳粹德国的军队,在西线共设置了1万5千6百41个掩体和799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炮台。同时在沿海地区埋下了800万枚地雷。这样的防御力量在当时无疑是属于很强大的。

当300万名由英国、美国和加拿大所组成的盟军以4个集团军,39个师,12个独立旅,共计287,6万人的兵力,横渡英吉利海峡后,他们在伞兵于凌晨零点16分发动空降之后,于早晨6点30分开始从法国的诺曼底地区发起代号为“霸王行动”的抢滩登陆进攻。

尽管盟军伞兵的损失严重,但是剩余的伞兵们,发挥了超强的坚韧意志,高超的军事技术和严格的组织纪律观念。

美军的101师,在6日的日落前攻占了一个海滩的通路。为盟军的登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该师一支不到20人的小分队还拿下了纳粹德军一个连的炮兵阵地。损失惨重的盟军第82师靠剩余的2000多人,在7月8日全师退出战斗返回英国前,持续作战33天。歼灭纳粹德国3个师,击溃2个师,击毁坦克52辆,大炮44门。基本完成了掩护陆军登陆的任务。

战斗从6月6日零点对付空降伞兵开始,就再也没有能够停止过。那时候,谁都没有想过天亮以后,6点30分盟军会发动抢滩登陆。但是如此密集的和大规模的空降,给所有在西线的纳粹德国士兵都带来了不祥的预感。似乎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次纳粹德国是无法保持只赢不败的记录了。

苏德战场的失利早已透过一封封阵亡的报丧信传遍了德国的千家万户。即便是没有阵亡的那少数几千人,也在被俘虏后押往西伯利亚。他们都无法回国。而现在快该轮到我们了——达尼尔心想。

现在纳粹德国已经不是在针对哪一个国家,而是在针对十几个国家的共同联盟了。除了最初登陆的英国、美国和加拿大三国盟军,在抢滩完成之后,自由法军、波兰军也参与了进来,在他们中间又有来自比利时、捷克和斯洛伐克、希腊、荷兰以及挪威的士兵。

达尼尔是在6月6日那天的6点30分盟军开始发动抢滩登陆前被一颗来自不知何方的流弹打中的。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腿。

那一刻,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像是有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又像是被一个巨人的手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莫名其妙地便一个跟斗翻倒在地。随之只觉得大腿一片麻木。用手摸了一下,是一把热乎乎的湿。那是腿外侧的血。虽然他知道自己在几小时前尿了裤子,可那湿是在内侧,且已经冰凉一片。而现在手掌所摸到的是一片热的湿。再加上腿像是没有了一般失去知觉。他意识到自己受伤了。

枪声在密集地继续,他坐在原地,靠着掩体开始将裤脚管用刀割开,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止血带绑住了大腿根部,并将止血纱布包贴在伤口上。他感觉不到疼痛,却也动弹不得。只知道命令自己的双手:快!快!块!

对准飞机的高射火炮还在持续轰鸣,每个陆军战士也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打得眼红。达尼尔草草处理完自己的伤口之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看着天空,听着耳边的枪声和炮声,想自己这就要死了。这将是自己所能看见和听见的最后一幅画面和最后的声音了……

之后,他开始尝试匍匐着爬向碉堡。爬到一半听见有人喊,所有没有死的都继续射击!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此时伤口开始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一边忍着,一边哭着,一边开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但是命令是只要没死,就必须继续开枪还击。士兵已经不够了。只要不死,伤员也要继续参加战斗。他是军人,军人就得听从命令。不知什么时候,他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辆送伤员的车子里。这辆车子将他送上了一辆开往后方的火车。他稍稍看了一眼车顶,便又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醒过来时,火车已经停靠在德国东部的某个城市内。

他被搬运到一辆马车上后,马车载着他继续往医院而去。从火车站到医院的路,磕磕碰碰。马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引来他巨大的疼痛。没多久,他就又痛昏了过去。

“小伙子,你很走运,只是贯穿伤。子弹并没有留在你的身体里,也没有擦破你的大动脉。过两个礼拜你就可以出院了。”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医生如此向他庆贺道。他在医院里开始大睡特睡。自参军以来所紧绷着的节奏,在医院里终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他想起来在前线时的情景,想到了那个被自己一枪打中的伞兵。那个在空中垂着头,身体往前倾倒两手下垂一动不动的人,不知道他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意再想下去。他下意识地拿起自己的军装,摸摸口袋。小本子在里面躺着。他像触电似的,赶紧收回手。

自己也差点死掉。这颗子弹如果擦破大动脉的话,那么他就没命了。谁也无法在战场将他活着救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战友救下来的。总之一定是有人将他背或者抬下来的。一瞬间,他为自己把另一个也许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打死了,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抱歉。

第一次他开始感到不明白了。这场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德国在欧洲虽然算是个大国,可是哪可能大到吞并全欧洲呢?

第一次他冒出来了一个念头,希特勒这是疯了。要知道,德国所有的男人都上战场也填不满全欧洲的防线啊!

第一次他开始想,为什么全国人民都会支持希特勒发动这场战争呢?为什么在宣传里,从来都没有如此真实地描述过战争。我们的广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有的时候,他会突然想,如果自己长点脑子,不要瞄准对方,或者只是打伤对方,让对方可以和他一样地活下来,说不定还可以活到战争结束以后。那该多好。以前总觉得战争对国家来说卷进去了就是必须的,身为国家的男儿,上战场也是义不容辞的。当然这也包括在战场上被打死,只是,现在这样的想法,怎么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对了呢?

一旦自己回到医院的和平环境里,再回过头去看战场的屠杀和这一场战争所造成的生死,他觉得这一切的意义就如狗屎般地不值。一个人死了,一条生命便没有了,对其自己和父母都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他知道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伞兵也是当然有着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说不定还有家庭或者恋人。

他越这样想下去,就觉得越沉重。虽然,没有人会指责他或者怪罪他。这是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面下命令说打,你就是必须打。你要是不先打死对方,接下来对方就有可能会打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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