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犹太人清真寺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7:12

犹太人清真寺

说实话,王芍琴和纳粹大叔认识的时候,对德国在二战中的事情,只停留在从有限的媒体和中学的世界历史课本上所了解到的那点知识。而那点少得可怜的知识,除了让她知道纳粹德国是极端排外的之外,就是对犹太人的灭绝。

这让她以为,现在的德国人也都是有排外倾向的。直到她认识阿菲后,当自己的身体和阿菲的身体合二为一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幼稚。

开始的时候,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王芍琴总是将阿菲叫为外国人,比如她对阿菲说:

“你们外国人吃饭的时候,给孩子喝可乐、芬达、雪碧这些甜的饮料,对健康很不好的。”

而阿菲说:“你在德国,你才是外国人呢!我是本国人!好不好?你觉得甜的不好,可以给孩子喝自来水。”

德国的自来水是可以喝的。遇到从国内短期出来的人对喝自来水表示畏惧时。王芍琴就会学着阿菲教给她的话说:

“不要怕。如果你真的因为喝了德国的自来水而拉肚子或者发烧了,那么你就可以在德国长期留下来了。因为自来水厂会赔你一大笔钱的。”

听的人就眉开眼笑地端起杯子来。所以在Ovilia的餐桌上,总是有一瓶自来水。

王芍琴不买可乐、芬达和雪碧这些东西。害得她的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去餐馆吃饭又或者到别人家吃饭时,才可以喝到这些对身体不健康的饮料。

静下心来想想,其实这种习惯是和她自己的童年生活有关的。在她自己的童年生活里,没有这些东西,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孩子们也可以不需要那种东西。

说到外国人,在她的记忆中,大伟算是她所认识的第一个和“外国人”沾点边的人。他是个犹太人后裔,也因此,王芍琴对犹太人这三个字,保持了特殊的**性。

自从她到德国以后,和大伟通信极少。一来当时的邮资对她这个留学生来说较贵,一封送往中国的航空信,四马克。而这点钱,可以是一天来回大学的车钱,也可以是两三天里所吃的饭钱。

也因此,除了给家里写,她就不另外再起个信封给楼下的大伟写了。同时,她也的确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对楼下邻居她不想诉苦,可若光要说自己怎么怎么好,也不切实际。因为事实上她过得跌跌撞撞地。

大伟也没有写信给王芍琴。偶然父母在给王芍琴的信中会提一句说楼下的大伟问你好。她看了也就默默地装入心里。

当阿菲听王芍琴说在中国住在楼下的邻居是个犹太人的后裔时,他带她去了柏林的新犹太会堂。

这所会堂坐落在奥拉宁堡大街(Oranienburger Straße)上。原本是个从1859年就开始建造,到1866年才开始对外开放的古老建筑。它在柏林19世纪下半叶的建筑中,是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在诸多的建筑群中,它以豪华的类似东方的摩尔风格而著称。只是在二战期间被炸得面目全非,最后只能将其夷为平地。现在人们所看到的是1990年后的重建。

当阿菲第一次带王芍琴到那里去时,他对她说:

“在西班牙有个著名的宫殿,叫阿尔汗布拉(Alhambura Palace)。这个建筑看上去和那个很像。”

而王芍琴在那里立刻想到了大伟和他的两个妈。时空是如此地不同和遥远,以至于他们三个人在她的脑海中已犹如一张泛黄的照片。

只是,当她在新犹太人会堂里走动时,她脑海中的这张泛黄的照片,又恢复了以往鲜活的色彩。照片上的三个人又都开始活泛起来,她看见他们在犹太公寓里的进出,看见那扇厚厚的木头门上的铜把手,以及那个晚上她和他们还有美国人坐在一起的情景。她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见他们细碎而轻微的话语,和满脸充满了希望和无奈的表情。

后来王芍琴得知,阿尔罕布拉宫,是西班牙的著名故宫。是中世纪的摩尔人在西班牙建立拉那达王国时的王宫。在阿拉伯语里面的意思是“红堡”,所以这座宫殿的风格也被称做是摩尔人风格。然而,王芍琴对这一切并不着谜,她所着迷的是这座建筑里面所标志的犹太人的历史。

回到Ovilia庄园之后,她开始问阿菲拿《圣经》来读。

那时候,王芍琴还不知道犹太人所信奉的只是《圣经》里面的旧约部分。阿菲立刻给王芍琴拿来了,并大致说了一下犹太人和基督徒对圣经的不同看法。

王芍琴从《旧约》的第一部书《创世纪》开始读。读到第二部书《申命记》时,她就突然很严重地打哈欠和犯困想睡觉了。那里面的人名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地便把她的脑子搞晕了。

阿菲看着王芍琴沮丧的样子笑了:

“别急。周末我去给你买一本儿童版的《圣经》。”他说。

王芍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捧起《圣经》这本书,就会想睡觉。生育将她的荷尔蒙搞得乱七八糟,每当月满前后或者阿菲出差不在家时,她都难以入眠。于是她就把《圣经》当催眠药来用。

当她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床上,看一两页圣经,很快哈欠上来了就赶快入睡。

但是在睡梦中,她常常会回到《圣经》里面,在那些她似懂非懂的句子中游曳。

有的时候,会有那么一两个句子,突然跳出来,让她在第二天起床时,还能够记住。

比如:“你们所忍受的,是上帝管教你们,待你们如同儿子。焉有儿子不被父亲管教的呢。”(希伯来书十二章7-8节)

又比如:“你要吩咐以色列人,把那为点灯捣成的清橄榄油拿来给你,使灯常常点着。”(出埃及记二十七章20节)

这是很奇怪的一种经验。在看其他书时,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于是纯粹是为了这样一种游戏般的体验,她慢慢地把《圣经》一章接一章地翻了下去。

《圣经》旧约里对犹太人历史的叙述,让王芍琴对在德国的犹太人保持了浓厚的兴趣。比如她知道了犹太人的祖先是亚伯拉罕,知道了他们在祭祀的时候是要活杀羔羊的。她被旧约里一个接一个的生动的故事给吸引住了。

她知道他们在敬拜耶和华神的时候,男的可以进入会所,而女的只能留在外面。然而,到了公元两千年后的今天,在柏林的新犹太会所,是已经开放到男女可以坐在一起敬拜了。

有意思的是,设计这座犹太人清真寺的建筑师是两位德国人。Eduard Knoblauch生于1801年9月25日,FriedrichAugust Stüler生于1800年1月28日。这两人一生设计了很多教堂和建筑。而这一座在柏林市中心的新犹太人会所,是两个人的携手合作。和其他所有的建筑一样,堪称极其完美。

而今天,当王芍琴站到它跟前时,这座新犹太人会所已经是二战被毁之后的重建品了。在它里面做主掌的拉比(犹太人对老师和智者的称呼)也不是男性,而是一位从以色列派过来的女性。

时代的变迁给人类带来太多变化。据说后来柏林还出现了计划造一座可以同时容纳教堂、犹太教和清真教一同做礼拜的“大同教堂”(the House of One)的呼声。起因是当人们在柏林某一中心地带挖建停车场的时候,考古学家们发现一层废墟的遗址。经过鉴定这是一座建于13世纪的教堂,之后,每个世纪都被重新翻建,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才被完全地毁灭。拥有这块土地产权的教堂,当然想重新建造一座新的教堂,只是这所新的教堂应该归于哪个派系呢?他们想出了一个新的点子——合三为一。

这种想法无疑是一种很大胆和很先进的设想。各个不同的宗教从互相排斥到互相容忍,从中世纪以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才有了这样一个认识的萌芽。这个设想让基督徒、犹太人和穆斯林在同一个教堂里做礼拜有了可能。这个大同教堂的发言人Frithjof Timm是一位神学家,他表示如果有那么一块地方可以让不同宗教的人共食共语,那该多好。他还说:

“你并不需要放弃自己的信仰。反之,如果你愿意抬头看看身边的人,看看其他宗教所进行的活动,这真的可以大大丰富你的生活和信仰。”

当王芍琴开始读《圣经》的时候,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开始。她也不知道诺干年以后,欧洲开始涌进大批来自中东和非洲地区的难民。并且有穆斯林极端组织的恐怖分子,开始在欧洲各大城市以**或者卡车冲撞的方式杀伤无辜。

那是一种另类的打着宗教旗号的屠杀和种族灭绝。当王芍琴在阿菲的带领下,走进犹太人清真寺时,眼睛里和脑子所看到和所想到的还只是过去的历史。

在德国的犹太人,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那时的犹太人来到上日耳曼尼亚、下日耳曼尼亚和日耳曼尼亚定居。而日耳曼尼亚就是现在的德国。到了1340年代,黑死病流行,德国的犹太人由于被广泛指控在井水里投毒而遭到大规模的屠杀。导致他们大批逃亡波兰。之后,人口又逐渐繁荣,至1933年时,约有522,000名犹太人生活在德国。

在《圣经》旧约里,户口上所登记的都是男人的名字。似乎犹太人在报户口的时候,只报家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不报的。所以王芍琴不知道1933年时,在犹太人内部是否还是沿袭这样的制度。总之,522,000这个数字,在纳粹德国期间,遭到严重的削减。六年之内,很多犹太人(约104,000人)向德国以外移民。德国境内的犹太人在1937年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214,000人。而这些人在随后而来的德国纳粹大屠杀和向东驱逐的过程中几乎被根绝。

根据纳粹德国的官方数据,二战结束时,约有16至18万犹太人被紧急处决。战后,虽然有来自苏联和波兰的犹太人作为新鲜血液补充到德国,然而,直到1989年两德统一之后,在德国的犹太人才恢复到大约20万人左右。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但是如果放到全欧洲来衡量比较的话,德国是唯一一个犹太人成正增长的国家。

此又是后话了。

话说当时,在犹太人清真寺里,王芍琴又看到了那盏在大伟房间里曾看见过的蜡烛台。有七个小柱子。半圆形。并且比大伟家里的大很多。是个落地的。

那一刻,王芍琴似乎看见大伟坐在了那个蜡烛台上,两条腿吊而郎当地晃悠着,看着她。他没有对王芍琴说话,但是两只眼睛里面分明写着:

“我的父亲是个犹太人。”

王芍琴一个激灵,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大伟,遥远地退到记忆深处却始终顽固地留在那里,她很遗憾自己所站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德国。虽然身负重任,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帮他去寻找父亲。

阿菲推着童车在清真寺里绕了一圈之后,来到王芍琴的面前。看她有点发呆的样子,马上问:

“亲爱的,你怎么啦?冷吗?”

阿菲的眼睛像只扫描器,他总是可以在王芍琴走神发愣的时候,准确地判断出她不对头。哪怕是他在开车的时候,只要王芍琴的思想一开小差,他立马就能知道。他会突然从方向盘上放下右手,来抚摸王芍琴的腿。让她从走神又回到现实。真是奇了。但是王芍琴依然遮掩道:

“没事。我很好。”

而就在她这样说的时候,她又仿佛看见大伟的父亲,一个犹太男人拎着箱子从香港踏上前往美国的邮轮的模糊背影。

她决定回到家后,给大伟写一封信。有多少年没联系了,现在寄一封航空信对自己来说早已不成为负担了。她却从来没有过冲动要给他写信。

当王芍琴读《圣经》的时候,她清楚自己是出于对大伟身世的好奇,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过要给他写信。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对大伟说说自己在柏林的犹太人清真寺里面都看见了什么和想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因为累没有马上动笔。却在夜里又梦到了上海的犹太公寓和大伟的家。

在梦里,王芍琴和大伟一个在楼梯上层,一个在楼梯下层。却始终上不去也下不来地只能望着。但是醒来后,心里却是很高兴。她很清楚地在梦里看见了大伟的脸,并且看见他对着自己在笑。

吃早饭的时候,王芍琴对阿菲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楼下的那个犹太人儿子大伟了。”

“那你给他写信吧。把我们昨天去参观清真寺的事告诉他。“阿菲总是如此一眼就洞穿王芍琴想做什么,并总是鼓励她去做。

王芍琴正暗自犹豫,自己已经结婚了,还和久不联系的以前在上海的男友——即便是普通的朋友信件来往会不会让阿菲不高兴?没想到,他反而主动让自己去做。

这样王芍琴就更对阿菲感激和喜欢了。那天上午,她就开始写信。阿菲上班去了,孩子们吃饱了在客厅的地板上玩乐高。Ovilia庄园显得格外地宁静。

王芍琴铺开纸,开始写:“亲爱的大伟”。她不知道大伟家此时有没有了传真或者甚至可以写伊妹儿的电脑。

当时,电脑已经开始进入德国的家庭,只是大家用的还都是286或者386机型。传真机则开始进入中国的家庭。王芍琴和父母的通信已经变得很少而是多改用传真了。但是她不清楚大伟家的情况,就只能用写信的方式。

写信的感觉很好,它像王芍琴在遥远的沙漠上遥望一片绿洲那样,带给她一种欣喜和盼望。王芍琴在信里毫无隔绝感地将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简要地叙述了一遍,然后重点描述了自己昨天和先生去参观了柏林清真寺的过程。当然,还问大妈和小妈好,甚至说了有一天,希望他们也能够来德国的清真寺看一看等这样的废话。

信写好后,她拿出信封封好。写上地址并贴上邮票,第二天带孩子出门时,扔进了悬挂在小村面包房墙上的黄色邮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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