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参军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6:28

参 军

和纳粹大叔的认识,给王芍琴在Ovilia庄园整天围着孩子转的生活,带来了新鲜感。因为她不是个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有着来自遥远而对普通德国人来说相对陌生和神秘的东方生活背景,一般很少有人可以和她做深入的聊天。

邻居或者阿菲的朋友,对王芍琴都是礼貌有加的。但是如果王芍琴要和他们讨论什么问题时,她那语法不够完全正确的德语,让他们很快便听得头痛起来。

其次是她的观点,那种中庸之道,让他们觉得她看问题毫无原则。虽然在听对方说话的时候,可以忍受动脑筋猜对方意思的苦恼。但是两种不同文化在聊天时所遇到的最大障碍还在于,即便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也不能和你产生共鸣。

彼此都是既不能一目了然对方的意图,也不能淋漓至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几个回合下来,谁也不服谁地很快便失去了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只有和这个纳粹大叔达尼尔聊天时,不是这样。达尼尔已经快80岁了。他的叙述常常颠三倒四。这倒显得王芍琴的结结巴巴很自然了。

并且奇怪的是,达尼尔似乎很能够听懂并理解王芍琴的想法。即便是在他不能苟同她的观点时,他就说:“啊!中国人真是有趣!”这也至少让王芍琴觉得自己没有被否定,倒反而是被肯定了。

本来一个人说话,只是为了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有人听就满足了。

达尼尔常常在散步时,绕到Ovilia的大门前。如果越过篱笆看见孩子们在玩耍或者王芍琴在园子里忙,他便会停下来打个铃,然后在她的点头和呼唤下,摁下大铁门的门把手进入庄园和孩子们玩一会,并和王芍琴说上两句话。

在园子里忙的时候,通常都是晴朗的有着金色阳光的天气。微风下,树叶婆娑。草地肥硕,纳粹大叔达尼尔两手插在衣兜里,一步一步笑着往庄园里走的情景,后来一直成了王芍琴很乐意看到的一个风景。阳光总是在他银色的头发上投下一个光环。让他那老得皮肤松弛的脸蛋,显得无比慈祥。

通常这种时候,阿菲是不在家的。他要么出差,要么还没有下班。偶而有在家的时候,便在书房里研究他的石头。这时,如果他得知达尼尔来了,便会出来招呼他一起去餐室喝杯威士忌或咖啡。

否则的话,王芍琴便只会和他一起坐在厨房的小桌子旁喝茶。因为她总是同时还要在厨房里照顾着烤箱或炉台上的锅子。

时间一长,她发现达尼尔不仅很健谈。而且讲的话也容易让自己听懂。即便是听不懂的地方,她也不怕问。这也是让王芍琴觉得他来就会开心的原因之一。

而对于达尼尔来说,由于王芍琴对二战的了解少之又少,所以每次他说什么她都瞪大了眼睛“哦!”“哦!”地。这也是让达尼尔感到有了找到倾述对象的原因。

1943年秋天。达尼尔年满18岁。

“你去查查1943年的中国在做什么?”那天,他突然这样对王芍琴说。

到了晚上,王芍琴真的在电脑上查了,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东方战场上的局势是:中国的汪精卫伪政府于1月9日宣布向英国和美国开战,并与日本签订《日汪关于交换租界及撤废治外法权之协定》。两日后,中美和中英又分别签订协议,英国和美国放弃在中国的特殊权利。三日后,日本撤离位于西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中的瓜达尔卡纳尔岛。

第二天,当她将查到的结果告诉达尼尔后,达尼尔对她说:1943年,在欧洲战场的局势是:纳粹德国于2月2日在斯大林格勒投降,持续半年之久的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德军有10万人被俘。

之后,德国的盖世太保逮捕了白玫瑰反抗组织的成员。在北非的德国和意大利军队向盟军投降,盟军彻底占领西西里岛,并向汉堡空投炸弹,造成3.5万人死亡。

于此同时,关在波兰华沙的犹太人发动了起义,起义被镇压。意大利的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被反政府组织绑架之后,又被德军救出。世界著名的库尔克斯克坦克大战以苏联胜而结束。盟军在意大利登陆,意大利投降后,转而向德国宣战。

共产国际宣告解散。

美军在所罗门岛登陆。罗斯福和丘吉尔在魁北克签订了共同合作发展原子弹的秘密协议。

达尼尔说,所有这些消息,对当时纳粹德国本国的居民来说,并不是全透明的。人们只是多少知道一点德国纳粹军队的胜负概况。对于纳粹德国的具体伤亡程度,却是并不知道得像事后那样详细。

征兵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迫切,而民众却都因着德军战局的不利,而开始害怕和抵触被征兵。恰恰在这时,达尼尔年满18岁了。早春三月,他和同龄的伙伴们都接到了征兵通知,如果是早三年的话,他们会为此欢喜雀跃不止,但是现在,局势不同了,他们都暗自带着抵触的情绪来到征兵所。

征兵所就设在市政府大楼的里面。进去之后,首先就是必须签字,表明自己是自愿并同意被征兵的。对于这个要求,达尼尔和小伙伴都拒绝了。他们说自己不愿意。不肯签字。

于是凡是不肯签字的人,便都被集中在大厅里。被勒令脱去所有的衣服。达尼尔和几个认识的小伙伴们和其他不认识的小伙子们全身赤裸地被关在二月没有暖气的市政府大厅内。谁要是同意签字了,谁就可以出去穿上衣服。

一开始大家自然是都不愿意。尽管很冷,但是还能抗住。渐渐地,随着一小时、二小时、三小时过去,赤裸着挨冻,就变得不那么好玩了。大家都开始恐慌起来。有人喊要小便。有人喊要大便。于是外面的长官,便让士兵送进去一个便桶。谁要小便了,便去便桶里小便。谁要大便的,便由两个士兵押到外面去大便。大便结束了再被押回来。

小伙子们开始唉声载道。但还是硬挺着谁也不肯签字说自己是自愿的。如果是在一年前,或许情况还不一样,但是斯大林战役,让前线送回来那么多阵亡通知,谁还会自愿愿意上前线去。

不签,赤裸着身体被冻三小时也不签。第四、第五、第六个小时过去,最终又饿又冻之下,大家似乎终于明白,这一场兵役是逃不过去的。反正就是去送死,签一个自愿和不自愿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在熬过并抵触了整整6小时后,达尼尔和所有被关在大厅里的小伙子们,终于同意,无异议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自此,才正式进入征兵程序。

确切地说,他所参加的是纳粹德国的德意志国防军。军中包括陆军、海军和空军。达尼尔所报到的站是陆军的征兵站。

在当时的纳粹德国,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叫“人人皆兵”。也就是说,哪怕你是北欧高贵的日耳曼种族,也一样要负担起成为军人的责任。

陶努斯山区的海拔,比法兰克福市中心要高大约200米。所以早晨的气候,也相对要比市中心冷一些。初春时分,阳光虽然还是很明媚的,然而,空气里面的寒意,却依然很重。

18岁的男孩子,身体像一团火那样。达尼尔只穿了件长袖衬衫和长裤,外加一件外套。和他同村从小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Wolfgang (沃尔夫冈)此时就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比达尼尔要高半个头。却比达尼尔更内向。常常是达尼尔说一的时候,他便知道他要接下去的二和三。但是他不会抢着说。而是让达尼尔故弄玄虚地将时间拖得很长地自己去说。等达尼尔说了以后,他也会和大家一起笑。

说起参加国防军的陆军,当他们从征兵所出来后,还是深感骄傲的。自从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纳粹德国的陆军作为国防军的核心力量在战争初期,取得了惊人的胜利——相继打败了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法国、南斯拉夫和希腊之后,在西欧和中欧都占领了大部分领土。

虽然在不久前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和库尔克斯库战役中德军不利,但是在国内人民的心里,德国的军人依然是锋头犹劲的。纳粹德国的陆军在第一年里所完成的许多闪电般的速战速决,甚至在媒体的报道里面,获得了一个新的名词叫“闪电战”。当然,这种报道,到了1943年以后,因为战局对纳粹军队的不利而越来越少地听见了,但是留存在这些小伙子们心里对军队的崇敬依然还在。不愿意签字承认自愿是一回事,对所要加入的部队敬仰是另一回事。

从外界的报道来看,这种敬仰的源头,还在于当时的纳粹德军所奉行的是基于任务的指挥方式,而非基于命令的指挥方式。

在战争结束之后,英国作家马克斯·哈斯廷斯认为:“以人比人,德军无疑是二战中最好的战斗力量。”而安东尼·埃文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杂记阐述》一书中写到:“德国士兵非常专业、训练有素、进攻凶悍且防守顽强。他们极富适应力,尤其是在战争后期感受到装备短缺的年份里。”

所以,达尼尔和沃尔夫冈于1943年的春天,站在征兵站里接受体检的时候,心里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国家的责任感和个人的光荣感。

达尼尔生于1925年,自他懂事开始,就认识了生活的艰辛。经济危机所带来的通货膨胀,以及凡尔赛和约让德国对一战的巨大战争赔偿,压得普通家庭只能很勉强地维持度日。

家中食物缺乏。母亲常常让父亲先吃,待他吃饱之后,再轮到达尼尔和弟妹吃。等他们都吃完之后,妈妈常常是将锅底的本身就已经参了很多水的土豆泥或一小块面包就着一点汤汁自己吃。

所以,当希特勒上台后提出25个纲领,包罗万象地将德国人民所需要的方方面面都满足了时,大家对于以希特勒为领袖的纳粹政府都十分看好。这个纲领将大地主、小业主以及大实业家都笼络在一起举手表示赞成。

比如纲领的第一和第二条说:“我们要求基于民族自决的权利,联合德意志人为大德意志帝国。我们要求德意志民族应与其他民族享有平等的权利,废除凡尔塞条约和圣日耳曼条约。”

第十二到第十七条又说:“鉴于每次战争都给人民带来生命财产方面的巨大牺牲,必须把发战争横财看作对人民的犯罪。我们要求将一切托拉斯收归国有。我们要求分享一切重工业的利润。我们要求大规模建设养老育幼设施。我们要求建立并维持一个健全的中产阶级。我们要求立即将大百货商店收归国有,廉价租赁给小工商业者,要求国家或各邦在收购货物时特别要照顾一切小工商业者。我们要求一种适合民族需要的土地改革制度,要求制定一项为了公益而无代价的没收土地的法令,要求废除地租,要求制止一切土地投机活动。”

这些空洞的口号,在当时可是强烈地给人有德国可以从此被振兴的假象。

同时,希特勒在1933年竞选时还强调说:真正决定性的东西,是人的意志。稳当的眼光、男子汉的勇气、笃守信仰以及内在意志——这些才是决定性的东西。”这种狂热的种族主义和领土扩张倾向,在当时的民众心目中无疑起了很大的号召力。

那时候达尼尔才刚刚8岁,一进入学校便被灌输德国需要领袖,大家要有跟着领袖走的意志。1939年,德国在一个礼拜内就攻下波兰,那一年他14岁,觉得希特勒说到做到,和其他所有德国公民一样,对他顿生崇拜之心。

体检。抽血。送尿样。测量体重和身高。检查视力和听力。一样接着一样。持续了几乎一天。三天之后,接到体检合格,正式入伍的通知。

在入伍报到前,他们这些新兵被再一次招到应征站去。不过这一次通知上没有写具体是为了什么。

达尼尔和沃尔夫冈这一次还是结伴而行。

“你说身体都检查通过了,今天叫我们去做啥?”达尼尔问。

沃尔夫冈不啃声。摇了摇头。

“会不会是分配部队的编号?”达尼尔说。

沃尔夫冈不啃声。没摇头也没点头。

“但愿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对沃尔夫冈的这种闷声闷气,达尼尔早就习以为常。他只管自言自语。却听见沃尔夫冈答了一声:“我也是。”

达尼尔看了他一眼。心里为之一动。参军是一件光荣的事,可是离家,却是一件遗憾的事。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同村的小伙伴,即将是自己将来在战场上最亲近的人了。由不得转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他也在转头看向自己。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一对间,心头犹如通电一般。一种兄弟般的感情油然而生。

到了市政大楼里面,他们往征兵站走去。征兵站里已经有了不少年轻人在等候室里。须臾,有人出来,他们或是脸上稍稍泛白,或是脸上微微发红。总之,和在外面莫名其妙等候着的人表情大为不同。

他们颇为严肃地走过那些坐着或者站着等候的伙伴们。即便有认识的也只是奇怪地用左手挥了一挥,就算是打个招呼,嘴里说声:“先回去了。”便往外走去。

弄得外面等候的人更加好奇。一股军队的气氛迅速地蔓延开来。大家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士兵般默默无语。其实,这种训练早在少年队和青年队就开始了。只是那时候,远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心跳。很快,轮到了达尼尔和沃尔夫冈。达尼尔自然是将沃尔夫冈留在了身后,自己先进去了。

这次在征兵站里,没有很多穿白衣服的人在各个角落和桌子后面。这次里面只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可以看得见的。护士和桌子。另一个是被屏风挡住了的看不见的。但是从屏风的下面可以看见一只床的四条腿。当他在护士小姐面前核对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护士小姐找出一张他的身体检查记录卡交给他,示意他往屏风后面走去。

他拿着卡片走到屏风后。看见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穿着白大褂的人坐着。见了他后,接过他手里的卡看了看,说:

“您的名字叫Daniel  Altenburg?”

达尼尔点头说:“是!”

“您的血型是A。知道吗?”

“知道!”这个在入青年团的时候,他就从检查身体的医生那里知道了。

“请脱了鞋子和上衣后,躺到诊疗床上去。”医生边说边开始往自己的手上戴橡胶手套。

“我们要做什么?”达尼尔问。

“小伙子,接下来的事情会让您有点痛的。您已通过体检,马上要上前线了。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将您的血型代号A这个字母纹到您的皮肤上。呃,确切地说,是纹到您右手胳膊的内关节上方——这里!”说着他在自己的手臂上示意了一下,然后拿起了一个有着金属尖头的纹身器。

这一瞬间,达尼尔明白了,为什么他在门外等候时,看见的那些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的表情那样的奇怪。这对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人来说,是很吃惊的。毕竟,那不仅是对身上皮肤的一种破坏,并且也是一个永久性的无法再被抹去的烙印。

但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可以商量或者犹豫的可能。军医的话就像命令一样。

“小伙子,躺好了不要动。把手臂放平。”

达尼尔的脸有点泛白。那是明显紧张的缘故。

“这点疼痛您应该可以忍受的。在战场上,如果您负伤失去了意识并且需要输血,那么这个纹身记号可以帮助救护人员立刻确认您所需要输入的是什么血型。”

“明白。谢谢。”达尼尔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战争的残酷性,终于在这一瞬间,清晰地来到眼前。这个纹身,是为了救自己的命的。似乎这突然和死神连在一起的念头,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此一去很可能就再也不能回来了。鼻子不仅有点发酸。眼睛也为之湿润了。

医生已经开始工作。机器前那个尖尖的金属尖头直接刺入了他的皮肤。立刻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有无数个蜜蜂或者蚊子在叮咬他一样,刺痛是尖锐而又细小的,但是却是密集的。它们通过手臂的神经传遍全身。这个A型的字母有三划。纹身器来来回回。

“小伙子,您得庆幸自己的血型不是AB。因为那样的话,我需要的时间会更长。”医生企图给他来点小幽默。

达尼尔苦笑了一下。A也好,AB也好,轮到要被输血的时候,就都不好。他是这样想的。

走出治疗室的大门,他照例对迎上来想问他的沃尔夫冈,神秘地一摆头。说:“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市政府大楼的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广场。他在广场上的一张面对着市政府大楼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臂被隔着一层油纸而包扎着。为了防止感染,一周之内不可以碰水。不过一周之后,他在哪里都还不确定。因为三天后就集合出发。去哪里不知道。

虽然是在战争期间,但是战场在远方。广场上整洁依然。山毛榉树和椴树将广场点缀得风姿招展。这是春天最美的时刻,嫩嫩的绿叶,点缀着枝头。在蓝天白云之下,透出浓烈的令人向往的美。

达尼尔坐在长椅上,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直到沃尔夫冈出来,站到了他的面前。

“好了?”达尼尔问。

“好了。”沃尔夫冈回答。

“那我们走吧。回家。”达尼尔说。

“回家。”沃尔夫冈点头。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三天,还有三天在家里的日子,是不会有子弹、大炮、轰炸等等威胁生命的日子。这三天的平安和宁静,他们突然感觉分外地珍惜。因为三天后,会发生什么,真的谁都无法预料。

在这一刻,参军前的光荣感和使命感又突然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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