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断离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5:03

断 离

被软禁的感觉,有点像她落入Ovilia湖底后的感觉。那种无时不在的眼睛和监督,犹如湖底那密密绵绵的水,拥住王芍琴并跟着王芍琴。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挥去和消除这种绵密却视而不见的包围。

首先是母亲开始陪着她骑自行车上班,而父亲则在她下班的时候来接。其实这种时候,大伟在街道图书室里耗着,王芍琴是不可能和他见到面的。

不过父母就是不放心。其次是王芍琴回家之后,就不许她再单独无正当理由地出去了。英语角呢,暂时也不能去。她就每天闷在家里。

玩具厂是三班倒的。母亲和父亲就这样也陪着王芍琴三班倒。弄得厂里的同事以为她被小流氓盯牢了。师父就问她什么情况。王芍琴有口难张。眼泪就下来了。师父见状,断定她是被人欺负了。

师父问:“有小流氓要强奸你?”王芍琴摇头。

师父说:“那哭什么?”

于是王芍琴就把帮大伟寻找其犹太父亲的事和父母不同意王芍琴和大伟来往过密的意思大致地讲了。师父听后瞪大了眼睛,默不作声。稍停,师父说了句:“作孽。”就拍拍屁股继续开冲床去了。

王芍琴在这都是铁皮的车间里,干得头昏脑胀。明明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就是无法对别人说。不说归不说,最奇怪的还在于,当自己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和大伟的分分秒秒。

好像希望那天晚上该发生点什么。如果父亲不是在那个时候下来的话,她和大伟将会怎样?

脑子里面七想八想。简直是要命了。她一边默默地领受着父母的保护,一边又暗自希望自己的眼睛可以再一次看见大伟。哪怕只是在马路上,在门洞里,在楼梯上。

可是一次也没有。

每次王芍琴和父母扛着自行车走过三楼的楼层,她都会希望3A的那扇门会突然打开。希望大伟正好从里面出来。可是那扇门始终严密地关着。直到有一天下午,她下班回家,正和父亲一前一后地扛着自行车往上走时,倒是小妈开门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航空信封。

王芍琴本能地心一跳,想莫不是父亲找到了?国内是没有人寄航空信的。所有的航空信几乎都是来自海外的标志。

小妈当着父亲的面恳切地说:

“四楼大哥,麻烦你家小妹帮我念封信,可以吗?”

父亲不好意思拒绝,便说:“好好好!帮完了就回啊!”

父亲是聪明的。自从那天晚上他看见王芍琴和大伟在黑暗的门厅里互相对视着,也没有迁怒于对方的家。出于保护女儿名声的考虑。他们选择对外一声不吭。因为这种事,说是绝对说不清楚的。如果传出去,被人添油加醋一番,王芍琴就不要想再出嫁或者谈朋友了。人家只要打听到,这个女孩和别的男孩有讲不清楚的事,就像明白了一切似的,不会再要这个女孩了。所以父母只能表面装作无事,暗地里却把王芍琴给看严了。

小妈出面向父亲开口,父亲不得不给面子。他知道就这点时间,在小妈的眼鼻子底下,女儿也不可能和大伟怎样。父亲继续往楼上走,王芍琴就停下来帮小妈看信。

她们就站在门口看。那封信果然是那个美国人写来的。信里只说自己到美国了,所托之事正在进行。其他什么也没有。但是没有也是好的。毕竟有一封信从美国漂洋过海地来到了犹太公寓,这是真的。所以小妈还是很开心的。她对王芍琴千谢万谢。似乎她变成了她们和美国之间的一条纽带。然后就是一定要拉她进去看样东西。

王芍琴半推半就地跟了小妈进门,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看见大伟啊。大妈和小妈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

大伟真的在家。大妈也在。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大妈正在厨房烧菜。大伟一看见王芍琴就一副关怀备至,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妈把王芍琴拉到她的那间朝北的屋子里坐下,又吩咐大伟去倒水来。王芍琴有点坐立不安,因为想到家里父母的两张脸,心里就紧张,觉得不能在他们家长坐。而身体呢,却又一次不听使唤。屁股问也不问大脑地自己就往凳子上凑了。两只手还会自觉地伸出去接大伟递过来的杯子。王芍琴的手指和大伟的手指在杯子的边缘互相一接触,快乐的幸福感把不安迅速赶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会傻笑了。

小妈转身从橱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小记事本。黑皮的。边上有点卷。小妈说:“这个本子是大伟他爸留给我的。你帮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王芍琴打开一看,字迹很潦草。一眼望过去,像是随手记的备忘录,凌乱得很。

其实当年小妈早就日日夜夜有地翻看过无数遍了。也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现在又拿出来给王芍琴看,无非是随着美国人的到来和访谈,她的思绪又被拉回到了过去。王芍琴看了半天,也看不懂。说:“这肯定不是英语。你看这个o和这个a,字母上有两个点的。英语可没有点。”

大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妈,那儿还有把钥匙呢。给我看看。”

他说的是小包里面的一把小黄铜钥匙。式样很特别。把头上是个三个半圆的花瓣。王芍琴放下本子和大伟一起看。

她的头和大伟的头靠得很近。感觉大伟又趁机将头朝她这里一歪。他的头硬硬的。碰到王芍琴的头发了。王芍琴的心里腾地升起股暖流。似乎今天的目的已达到了。浑身感觉极其舒畅。并且她还感觉到了他的呼吸。身上开始发热。

小妈拿起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爸保险柜的钥匙。保险柜在公私合营的时候被店里充公了。这把钥匙却被我藏下来了。他们就那样把保险柜抬上黄鱼车运走了。”

“运到哪里去了?”王芍琴问。

“我怎么知道?”小妈叹了口气。那里面都是金条和首饰啊。有红宝石、蓝宝石,还有祖母绿和琥珀。光珍珠项链就有三条。都是这么大的珍珠,滴滴圆。”小妈完全不把王芍琴当外人,又或许她有多少年没敢对人说起过这些事了。现在全国都在以出国和有海外关系为荣,她敢了。

一封海外来的航空信在手,令她神智昏昏,似乎大伟的爸,明天就要敲门而入,而她却已经老到更年期已过,无法再尽心尽意地伺候他了。她更怕自己是活不到看见他的那一天。反正她就是有话想现在全部都说出来。

大伟满脸的不平和气恼。握成拳头的手显得更白了。大妈在厨房里敲着饭勺说:“开饭啦!开饭啦!”一句话提醒了王芍琴,是该走的时候了。她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我家里也要吃饭了。”

大伟的两只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她,王芍琴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红起来。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低下眼皮,赶快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慌慌张张地逃上楼。进得门来,果然父亲和母亲也正坐在饭桌边等她。母亲在看《新民晚报》,父亲在喝酒。王芍琴一进门,他们就叫:“洗手去!”王芍琴急急地往厕所而去,心别别地跳。因为看见了大伟,又因为和大伟头碰头了,更因为又感觉到大伟的呼吸了,她的内裤在褪下来时,有一点点白带流在了裤裆上。她看见了,默默地用纸将它们抹去。禁不住地又心慌意乱。匆匆小解完后穿上裤子,洗了手。来到饭桌前坐下。

父亲问:“她们让你看的是什么信?”

“美国来的,就是上次那个美国人寄来的。”

“大伟的父亲找到了?”母亲放下报纸。

“没。”

父母不做声了。“来,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糖醋排骨。”说着给女儿夹了一大块。

王芍琴一下子百感交集,为和大伟见面的不易,也为父母对自己的爱。更为自己委曲求全的顺服和克制,眼泪控制不住地往眼眶里涌。只好用手背擦了一下。

“别这样。今天我们家里也来了一封航空信。我在英国的老同学来信了。她因为自己退休了,退休金不够担保你出国,但是,她让一位在德国语言学校做校长的朋友为你在他的学校里报了个位置,并且这个校长也愿意做你的担保人。在德国读书是不要学费的。你去不去?”

王芍琴愣住了。轮到我出国了?而且还是德国?自己又不会德语。那么长时间她一直在努力地学习英语,难道现在一下子要改学德语了?她感到深深的无所适从。

“什么时候走?”然而,她出口尽然是这样说的。连她自己也吃惊了。按理,她的内心是想说自己不要去的,可是眼下的这种被软禁的日子,实在是太憋屈了。她有一种可以借着出国被松绑的渴望。

“最快的话就是今年10月。学校秋季开学。”

“只有四个月就要走了?”眼下刚刚6月初。王芍琴吃惊这么快自己就要出国了。这个门洞里面噔噔噔噔下楼消失的下一个难道是我?一阵兴奋夹裹着紧张让她顿时失去胃口。什么也吃不下了。她放下碗筷,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在她的印象里,德国就是希特勒的代名词。说到德国,人人立刻联想到的就是希特勒。希特勒是排外的,就好像等于德国人也是排外的。谁愿意到那里去。

然而,出国的机会又是那么的来之不易,不管是哪里,只要可以出去就绝对不能放弃。可惜的是王芍琴一直想去的是美国或英国,却苦于一直都找不到担保。

现在来了个读书不需要学费的,有人愿意提供担保的,哪有放弃不去的道理呢?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是别无选择。

如果父亲给她找到的担保是去南洋的印尼或者马来西亚的橡胶园,她想恐怕自己也会去呢。

那时候,在她的头脑里,外国不是一个国家,外国就是投奔自由的化身。想出国的人,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只要是国外,只要有人担保,只要可以出国,就一个字“去”。

就这样,王芍琴的命运和德国连在了一起。

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她用三个月的时间,在上海静安区的某条马路上报名上了一个德语夜校的速成班。老师把语法讲得没有人能够听得懂。大家就尽量地死记硬背。记到大约十条以上之后,脑子就不够使了。于是当王芍琴到德国的时候,她只学会了1234、年月日、上下左右、男女儿童等极其简单的词汇。和一些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对不起!谢谢!她以为自己已装备得很好了。毕竟学会了德语字母是如何发音的了。

在这段时间内,王芍琴的父母不再时时监控她的行踪了。他们知道女儿不久就将离开中国,只要不犯法,就随便她去了。王芍琴就提前向厂里请了病假,借口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大楼的门厅里面走出走进,却从来没有再碰到过大伟。她也不知道大伟是不是也喜欢着自己。她却是知道自己挺喜欢他漂亮的脸蛋和凹进去的眼睛,喜欢他身上的那股男人味的。

同时,他也发现大伟像小妈的地方其实很少。因此可以断定他一定像他父亲的地方很多。

终于在即将进入9月的一天傍晚,王芍琴和大伟在静安寺的15路电车车站前迎面碰上了。双双发现彼此之后,自然而然地便站住了。王芍琴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大伟看着她说:“好久不见。你好吗?”

王芍琴点点头说:“我马上要到德国去了。就在下个月。”

他哦了一声,说:“那我们去静安公园里坐一会?就说两句话。”

事实证明,父母的软禁对王芍琴是一点都没有起作用,她虽然知道这样做是父母所不允许的,但是自己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穿过马路往静安公园走去。

进入公园,他们也没走多远,就在两排粗大的梧桐树下,发现有一张空的长椅,于是大伟就示意王芍琴坐上去。

“我知道你不能久留,我们就简单说几句话,这里比较安静。比在马路上站着说话好。”大伟开门见山。又有一个刚刚接近了他内心的姑娘,要离他而去了。他似乎也已经习惯和接受了这种命运。他没有去想自己和对方的关系能不能长久,他只是想好好地拥有这最后在一起的短暂的十几分钟。

王芍琴听了大伟的话,点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大伟就问她去德国做什么?王芍琴简单而茫然地表示,先读了语言再说吧。

大伟突然就说:“德国有很多犹太人的。”

王芍琴听了。突然看着他说:“你就是个小犹太人。”

不料大伟的眼睛里面突然冒出一层泪水的光芒。把王芍琴吓了一跳。

“对不起,你不愿意我这样叫你对吗?“王芍琴问。

大伟说:“我是不敢听。”

想必是这个身份的问题困扰得他实在太久了。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时,他只以为自己是中国人。但是当他发现自己和中国人不一样时,尤其是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个犹太人时,多少次对着镜子,他摸着自己的脸问自己:“我像个犹太人吗?”

最后他认为,自己一点也不像。除了脸和身材,自己对犹太人一窍不通。于是他就不再去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犹太人的问题,而只是想暗暗地找到父亲。王芍琴是无法真正体会到他寻找父亲的愿望有多强烈的。否则也不至于,被她那样轻轻一叫,他的眼泪就涌上眼眶。

“哎,说不定我去了德国后,还可以碰到犹太人呢,那我就帮你打听你父亲。好吗?”

为了安慰大伟,王芍琴这样对他说。他听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用一双凹凹的眼睛望定她。王芍琴看见他的眼睛里面除了泪花还充满了忧郁。

“好的。谢谢你!” 大伟有点沙哑地说。

王芍琴抽回手,抬起头来,她发现,高大的梧桐树一路向公园里的深处延伸,有点像自己即将要踏上的走不完的路,一眼看不到尽头。不觉感到内心沉重。

她说:“那你也给我一张照片吧?最好是还有大妈和小妈在一起的。”她的意思是,万一自己找到了他的父亲,那么她就可以把照片给他看。

大伟说:“这个主意不错。”然后他就站起来说,“走吧,跟我回家去拿。”

于是在王芍琴离开上海的时候,在背包的一个笔记本的塑料封套里,藏了一张大伟全家的照片。

然而,直到要嫁给阿菲了。她也无从去帮大伟找他的犹太父亲,两个人的联系自然而然地中断后,王芍琴只能将自己对大伟的诺言,封存起来。她和他始终没有走入性的这层关系。这诺言一经封存,也就很快失去了当年鲜活的样子。

她只顾着自己被阿菲一路拽着,向婚姻的殿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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