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寻找犹太父亲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4:31

都说血液是很强大的亲情纽带。大伟自从懂事以后,就觉得自己这个只有两个妈妈,而没有一个爸爸的家庭,很是与众不同。

刚懂事后,每当他问爸爸在哪里时,大妈和小妈就把那个铜质的、有着七个蜡烛台的半圆形蜡烛灯指给他看说:“爸爸去买蜡烛了。买到了就会回来的。”

到了16岁后,他在自己发育的身体里,越来越多地发现了父亲的影子,比如浓密的胡须和胸前以及手臂上略带卷曲的毛发。寻找父亲的愿望便也越来越强烈起来。

只是他想归想,却也根本无从找起。到了28、9岁的时候,他才开始比较有系统地去思考这件事了。

首先,从这个蜡烛台的形状上,他得以证实这是犹太人的七星灯台。

其次,他从自己的名字上,也发现,大伟和旧约圣经里的大卫是同音的。他甚至很想找一个犹太人交谈一下。然而上海的犹太人已经在解放后都消失了,即便是听说有剩下的极少数和中国人通婚后留下来的,也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哪里。

再说这件事情,在大妈和小妈面前又提不得。大伟就只能在心里像磨磨似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转圈。

他找不到犹太人,就只能找美国人。他知道很多上海的犹太人都在解放前后到美国去了。那么会不会自己的爸爸也到美国了呢?

这个猜测终于在中美建交之后,在1A和6B都噔噔噔噔地出现拎着箱子往机场而去的人之后,大妈和小妈才敢正式向他证实。

问题是她们并不知道本瓦伦到了美国的哪里。自从他离开上海后,就再也无任何音讯来过。这让大伟在看到出路的同时,又变成了一个无头苍蝇。

而这时,王芍琴进入18岁的妙龄。在胶州路上的一家玩具厂里上班。每天捧着一本英文书,想通过考托福去留学美国。只要班头合适,她会到静安公园里去背英文单词,到南京路上的人民公园里的英语角去练习英语,或者到人民公园隔壁的上海图书馆去翻看画报和借阅新华社出的英文报纸China Daily。

那时的人民公园,树木堪称葱茏。进入园内的人们,除了练剑和打太极拳的,也有下棋和做操的。王芍琴手里拿一卷Follow me 和抱有同样目的来到英语角的小青年们围成一个圈就互相开始用英语对话。

勇气是需要的。在家里美国之音听得再多,也抵不上一个真人往你面前一站,外加周围还有围观的人。最要命的是,和你对话的这个真人,口语发音也不一定就标准。如此就更增加了听力和对话的难度。

磕磕绊绊还是小事,丢面子可是大事。所以王芍琴在那里时,是从来不敢开口的。她只是听和看,听和看。

偶然也有人会拉了认识的外国人来参与。这样的机会不多,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旦碰到了,则人人都想有机会与之对话练习,哪怕只是一句“Hi !How are you? My Name is XXX。”也算是和外国人说过了话。如果外国人回答了并且还多说了一两个来回,此人就会像中奖或打了兴奋剂一样,似乎不是站在人民公园里,而是已经到了国外般。

也就是在那里,有一天王芍琴正在努力地往圈子里面听和看的时候,她看到了大伟。而那一刻,大伟也看到了她。两人互相一愣,继而一笑。

王芍琴有点不好意思,而大伟却老练地朝王芍琴挤过来。一个快30岁,一个已18岁。又是一栋大楼里的。王芍琴不好意思走开,而大伟是根本没想过要走开。两个人就开始并肩而立。间或有人挤过来了,他便用手替王芍琴挡驾,这让王芍琴感觉受宠若惊。好像一下子有了一把保护伞。

大伟的个头很高,人长得极帅,穿着又绝对的上档次。皮鞋锃亮,西裤挺括。衬衫雪白,头发的鬓角线条整齐。一双手伸出来又大又白,手指细长而又丰满。总之,王芍琴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近他,或者也可以说是接近父亲之外的男人。她一下子就被他的样子给迷住了。奇怪他住在楼下那么多年,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接近过他呢?

“你也是来练口语的?”他问。王芍琴点点头。

“你呢?”她明知故问问。

“我是来看人的。”他微微一笑。

“看人?看谁?”王芍琴没想过他竟然不是来练习口语的。免不了一头雾水。

“看美国人。”他把两只插进裤兜里的手拿出来。

“看美国人。今天没有美国人来。”王芍琴环顾了一下圈子后说。

“那也没关系。我就看你。”说着大伟咧嘴一笑。王芍琴发现他笑的时候,更好看了。两只凹进去的眼睛变得像会吸人似的。

这个漂亮的男人现在正陪着自己。王芍琴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她知道他正被几个同时也在场的姑娘们斜瞄着。谁都喜欢漂亮的男人嘛!在这种势态下,王芍琴本能地生出了此时此地她要把他占为己有的决心。并且想示威给所有在场的姑娘们看。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羞涩,往他的身边靠拢过去,她的肩膀碰到了大伟的手臂后一下子僵住了。没想到,大伟大大方方地将那条手臂抬起,自自然然地搭到了王芍琴的肩上。

王芍琴似乎看见所有在场的姑娘们的眼睛都在那瞬间黯淡下去,她很得意这样的近距离接触,使她还来不及惊讶大伟的举动,便享受起这样的效果来。你看,你看,那个女的刚才还在瞄大伟呢,现在已经别过头去不再往这边看了。王芍琴暗自得意。像打了个大胜仗般窃窃自喜。同时,她又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的大脑好像已经不管用了,只听命于身体和心里的感觉。英语角内正在说着什么样的话题,就像是被屏蔽了一样,充耳不闻。

她抬眼望望大伟,不料大伟也正好望了她一眼。同时,他又迷人地微微一笑。王芍琴便彻底晕了。至于他是谁、做什么的、挣多少钱、家庭条件、有没有房子等等,全都丢置脑后。

原本对一个上海姑娘来说,绝对是要先弄清楚对方的经济条件,然后才允许自己决定是否和对方勾肩搭背的,而此时此刻,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上海姑娘,她只感到自己是个姑娘,正被自己所喜欢的郎君抱着肩。

然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一起离开了英语角,在人民公园内沿着小道兜起圈来。

那是一个5月的艳阳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气候也特别地温暖适宜。草地油绿绿的。月季粉嘟嘟的。王芍琴的心欢快着,好像找到了一大笔财富般,觉得自己好幸福,生活好美丽。

很多年之后,当王芍琴在德国的Ovilia庄园再回望这一天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所产生的幻觉。

大伟的成熟和伟岸,王芍琴的娇嫩和活泼,让两个人忘乎所以。走了一会,他们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下。大伟依然是不肯放开王芍琴的肩头,王芍琴被他这么一勾搭,头就靠到了他的肩上。他就趁势开始抚弄她的头发。

王芍琴有点不安地任由他抚弄,于是他便又开始抚摸王芍琴的脸颊。王芍琴的不安渐渐加深,可是人却依然一动不动。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小鹿似地直往外蹦。然后,不知何时,她感觉到大伟的一根的手指插入了自己的领口。虽然只是脖子上的一点点皮肤,她却感觉已经被他摸到了自己的全身般,整个人都瞬间麻木了。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脸颊靠着王芍琴的头发说:

“Ilove you!”随之问:“对不对?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王芍琴说:“对的。你说得对。”

他说:“那你说一遍给我听听?”

王芍琴说:“I love you!”说完之后,脸就红了。大伟便搂了搂她。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他问。

她点点头说:“要。”

于是他就将大妈、小妈以及他的身世简要地说给王芍琴听。

说完之后,他说:“所以我来看看有没有可能碰上一个美国人,也许他可以帮我回到美国去找我爸。当然了,如果是一个美国的犹太人,那就更好啦!哈哈哈!”他自嘲般地笑起来。笑得有几分惨。这让王芍琴立刻对他充满了同情。不由自主地便回应他道:“那我帮你。”

大伟拍拍她的肩膀。那天回家时,天已快黑了。在进入犹太公寓前,他们约好了下一次一起去英语角的时间后,就一前一后地分手了。他进了3A,王芍琴则跟在他的后面继续往上。她的家在5A。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父母已经都坐在桌边准备吃晚饭了。

“今天英语角里很热闹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问。

“嗯。今天我碰到了楼下的大伟。”

“哦。他去做什么?他的英语好吗?”

“他英语不好。他是想通过认识美国人找他爸的。”王芍琴将大伟的家事,一五一十地向父母如实道来。唯一隐瞒了他对自己的肢体动作。

父母不做声了。这种事情,他们知道十有八九是不成功的。“这孩子可怜啊。”沉默片刻,父亲叹了一声。“快吃吧,吃!吃!”母亲招呼着王芍琴。

从那以后,王芍琴和大伟便在英语角里出双入对了。如果有外国人来,他一定会把王芍琴往前推并鼓励她:

“说!去说!”

于是王芍琴就傻乎乎地开始向对方调查户口。从“Where are you from?”(你是哪里人?)

到“what are you doing in Shanghai?”(你在上海做什么?)

然后是:“Can you help us?”(你可以帮助我们吗?)

或者“The gentleman has a personal question and may be you can help him?”(这位先生有个私人问题您或许可以提供帮助?)

他们尝试了几个人,每次都被拒绝了。有的不是美国人,有的一听就摇头说,自己没时间,还有别的事要做等等,直到一个美国人竟然很有兴趣地愿意听大伟的问题,于是他们三个人就在公园里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大伟述说,王芍琴翻译,对方听。

当两人把事情说明白后,对方也似乎大致知道了大伟的想法。不用说,只要一看大伟的样子,谁都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和中国人不一样的混血儿。

只是这个人说,自己不是犹太人,无法帮忙。但是可以将此事反映给在上海的美国领事馆,请他们帮忙寻找。只要大伟可以提供照片和名字等个人信息,问题就应该不大。他还问可不可以让他登门和大伟的母亲谈一谈?

这下大伟呆住了。一是事情要是惊动了美国领事馆,那就是公开里通外国啦。会不会被公安局抓也说不定。二是他有两个妈。难道这也要暴露给这个美国人?三是照片,自己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爸的照片,大妈和小妈会有吗?

见大伟犹豫不决。王芍琴急了。说: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快点!快点!”

大伟说:“我要回去问一下。”

对方说:”Ok. But I will leave Shanghai tomorrow. If you can give me theaddress, I will visit your home at 10 o'clock this evening. If your mother doesnot agree, please call and let me know . I will not give you any trouble.Without your consent, I will not tell the US consulate too.”(好的。不过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如果可以把地址给我,我今天晚上10点钟去拜访你的家。如果你的母亲不同意,请你告诉我,我就离开。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没有你们的同意,我也不会告诉美国领事馆。)

就这样,大伟答应了。他把地址写给了对方:愚园路XXX号3A 室。然后他们和那个美国人就各自分手了。

在回家的路上,大伟对王芍琴说:“你要来哦。”

王芍琴吃惊地说:“10点钟,我们家都要睡觉了,我怎么能去?”

他说:“你不来,我们怎么和他说?我妈又不懂的。”

王芍琴说:“你小妈可以的吧?她到过比利时呢。”

他说:“那万一要是她忘记了呢?我再上你家去敲门?”

王芍琴说:“那我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够逃得出来。”回到家后,吃过晚饭,洗过脸刷过牙,洗过屁股洗过脚之后,王芍琴又穿上了袜子和鞋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对父母宣布说:“今天晚上10点钟我要在楼下的大伟家帮忙做翻译。”

母亲问:“什么事?”

王芍琴说:“有美国人来。”

母亲就不做声了。反正也就在楼下,隔了层楼板,又不出大门。“带上钥匙,好了就回来,不要弄得太晚了。”母亲在进卧室上床前这样对王芍琴说。

于是晚上10点,王芍琴来到楼下的3A。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门和面对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美国人还没有到,大概是找不到路了吧?大妈和小妈看见了王芍琴之后,倒很热情。一个给她拿凳子,另一个给她倒水。

王芍琴刚刚用双手接过了杯子,门就被敲响了。大伟去开门。美国人进来。

令王芍琴吃惊的是,这个美国人此时的穿着竟然和白天大不相同。在白天他是一副绅士的样子。西装革履,一头金黄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而此时,他却是一身邋遢的汗衫汗裤不说,脚上穿的居然是一双拖鞋!似乎他就是那样踢踢踏踏像是要到马路上去买包烟似的,从宾馆一路逃到了这里。

10点对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上海来说,也算是很晚了。而两个女人却像是被打了鸡血似地张罗着水,张罗着糖,张罗着饼干。

美国人摇摇手说自己啥也不吃,他开口就问有没有照片?这下大妈和小妈都楞住了。大妈看小妈,小妈看大妈,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美国人就问有没有大伟的照片呢?他可以带一张走。这次大妈和小妈同时说:“有有有!”

她们立刻从桌子的玻璃板下抠出一张来递过去。那是一张专门用来给大伟介绍女朋友的照片。大伟的形象像个电影明星似的好到无法形容。

美国人看了后,说了声谢谢,就放进了裤子口袋。然后又问:

“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大妈说:“本瓦伦。”

小妈说:“不是的。那是他的中文名字,他的英文名字叫本雅明,瓦伦瓦伦 ……小妈陷入了沉思。毕竟30多年过去。英文的发音已经淡忘,想了一会,她说:“瓦伦斯坦。”

美国人问大伟要了一张纸。边说边写:

“本雅明应该是——Benjamin。 瓦伦斯坦怎么写?W 还是V 开头?”

大妈楞在那里,小妈说:“W。”

大妈说:“妹子你确定哦。错了人可就找不回来了。”

小妈说:“我确定。我现在想起来了,还可以写出来呢。”说着她便写下了Wallenstein。这几个字。

大妈和大伟的眼睛里面,都流露出对小妈的钦佩和兴奋的光芒。似乎这个失踪了30多年的男人,现在已经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纸上。

美国人收起纸条。又问了一些往事。比如天津铺子的名称和上海铺子的名称。大妈和小妈都一一作答。大约11点不到的样子,美国人就说自己得走了。于是大伟和王芍琴就一同陪他下楼。

他住的宾馆倒是不远,就在隔了几条马路的上海宾馆。这栋楼,从王芍琴家四楼的窗口上就可以望见。怪不得他穿着拖鞋就来了。看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你绝对想不到那不是个中国人,而是个美国人。王芍琴和大伟返回门洞后,大伟突然就站住了,他非常认真地看着王芍琴说:

“谢谢你!”

王芍琴看见他的眸子在夜色下闪闪发光。原本就是个春花之夜,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无数旺盛而又无处可去的荷尔蒙。一有男女独处的机会,就忍不住会想往一起凑。

大伟是个有经验的男子,王芍琴是个没有经验的处女。大伟嘴里的热气一口一口地喷在王芍琴的脸上,王芍琴想上楼去,却身不由己,浑身发软。

就在此时,突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他们匆匆而又不甘心地彼此错开目光。惊魂未定之中,她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了那六级楼梯上。他威严而又慈祥地说:

“好了吗?快回家吧。”

王芍琴慌乱而又委屈地离开大伟,向父亲走去。她听见大伟在自己的身后说:

“伯父好!”

不过父亲并没有理睬他。而是握着王芍琴的手往上走。走过三楼后,在进入家门前,王芍琴听见了楼下有关门的声音。那是大伟回家了。她惶恐地跟着父亲走进自己的家门。

事后王芍琴一直无法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有那样的直觉,在11点的时候,叫父亲下楼去看看。看什么呢?如果王芍琴真的是在大伟家里,还没有出来,难道他会去敲3A的大门吗?但是母亲的直觉没有错。她的直觉证实了在这深更半夜时分,女儿有在楼下和大伟要鬼混的危险。

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大伟本人,都不入父母的眼睛。他们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样一个在街道图书室工作的人呢?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王芍琴被软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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