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分离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3:38

整栋楼里没有人知道大伟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和现在在哪里。可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当那天小翠半裸着身子被大伟的身世惊得从床上一坐而起,继而不告而别之后,不知何时,大楼里的人们,便都传开了大伟有个外国爸爸。而这个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则谁也没见过。

小翠走了,大伟没有去追。他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窗帘微微地被风吹动。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斑驳地投射到窗前的地板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妈和小妈还没有回来。他那偷偷摸摸的野生活像阳光里面浮动的灰尘,挥手扬而不去。如果闭上眼睛不去看它,它倒也就如同没有过的一样。

大伟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是街道图书室的工作和不明不白的身世,让姑娘们都不愿意考虑他。即便是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她们和他调情归调情,一临近结婚的话题,就都逃走了。

如果我找到了父亲,如果她们都知道我有海外关系,那她们会排着队地要和我好的——大伟的心里是明白的。

这一切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倒霉。所以小翠来则来了。去也则去了。他从一开始虽然暗自希望,但是并没指望过她真的会留在自己的身边做他的女朋友,甚至妻子。他知道这样的要求离自己太远了。他将裤子穿好。皮带扣好。翻了身沉沉地睡去。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头戴一顶小皮帽,孤独地站在中东的沙漠里。父亲,不知道在沙漠的哪里。

犹太人进入中国的历史,从文献记录来看,可以追溯到公元7到8世纪,但是研究者们认为,很可能在文献记载之前,也就是汉朝,中国就有了犹太人。之后,从唐宋到明清,他们都生活在一个相对和社会隔离的圈子内,并且大部分都在河南开封。19世纪和20世纪随着中国向西方通商口岸的开通及割让半殖民地,犹太人才开始进入上海、天津和香港。1939年之后,为了躲避俄国大革命和纳粹德国的屠杀来到中国的犹太人又有数万名。他们在二战结束之后,大部分转向美国,继而在联合国的帮助下,在以色列复国之后又回到以色列。

这些资料都是大伟在图书馆里,陆陆续续,围绕着犹太人这个主题所找到的蛛丝马迹。至于大伟自己的父亲,身世究竟如何,只有那两个互称姐妹的大妈和小妈知道。如果她们不开口,其他人就都无从而知。而她们又能够知道多少呢?

大妈金宝丽在皇宫舞厅里面初识了本瓦伦(Benjamin Wallenstein的中文名字)之后,隔了两天,她在起士林餐厅附设的维多利亚舞厅里陪舞,不巧又遇到了本瓦伦在那里吃过饭后,步入舞厅。

那天舞厅里面的人不多,本瓦伦一眼就被金宝丽认了出来。两个人像见到了老朋友那样,惊喜之中,又多了一份默契。在舞厅里碰到老熟人或称老搭档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金宝丽和本瓦伦两个人一搭挡便对上了眼。事后,有人说那是两个人的化学反应产生了和振。金宝丽和别的舞客跳舞时,常常是脚在跳,心却并没有跟着脚。所以跳着跳着,会觉得越跳越累。和本瓦伦就奇怪了,她和他一接近,手掌和他的手掌一握上,心就不知不觉地跟上了脚步。两个人越跳越轻松,越跳越来劲。并且,对金宝丽来说,和本瓦伦跳过之后,她就不想再和别的舞客一起跳了。这对一个职业舞女来说是致命的。

所以,她在又一次和本瓦伦一起跳舞的时候,将这奇怪的感觉告诉了他。本瓦伦听后表面上只是微微一笑,脚下和手上,乃至整个身体却都更灿烂地活泛开来,他带领着金宝丽,一个花步接一个花步地在舞厅里面旋转和绽放开来,很快,他们这一对,就成了舞厅里最惹人瞩目和耀眼的一对。

一曲终结,金宝丽和本瓦伦两个人对视着不舍分开。本瓦伦就请金宝丽下班后陪他到他下榻的国民饭店去喝一杯。而金宝丽却对维多利亚舞厅的大班说了声:“我有事要提前歇了。”便义无反顾地挽了本瓦伦的手臂当场就走了。

这让本瓦伦的心一动,并深深地感动了。他知道作为一个职业舞女,这样临时甩下班头跟他走的后果往往就是意味着,明天起她就不要再在起士林的维多利亚舞厅出现了。这个女人肯为了陪他喝一杯酒而赔上自己的赖以生存之道,不得不让他生出一副他也不会对她不加以照顾的侠义之心来。

更何况,他那时候正在有心寻找一个店铺。于是金宝丽便正好帮了他的忙。

金宝丽靠着自己在舞厅里所认识的人头关系,没几天就帮本瓦伦在热闹的估衣街附近找到了一个正等待出手盘出去的小店铺。

估衣街上,以卖花布衣服和裁缝的店铺为多,本瓦伦的小珠宝店,就位于估衣街上一条小街的拐角口。凭着自己在伦敦所学到的经验,本瓦伦一看之下,就相中了。价格自然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便宜很多。于是当场拍板。

金宝丽喜出望外。她第一次有了做中介做得很有面子和底气的感觉。本瓦伦都不带讨价还价的。这让卖家对金宝丽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简直把她捧得像个观音菩萨。

买卖成交之后,本瓦伦在自己下榻的国民饭店宴请金宝丽。两杯红酒下肚之后,本瓦伦把金宝丽的手握住了,在嘴边吻了又吻。他说自己对店铺的位置满意极了。估衣街是以衣服为主的,人们有了好看的新衣服,自然少不了要有首饰来装点。所以,他的珠宝店开在那里,简直就是开在了金库门口。他说自己有把握,要不了多久,那些喜欢花花绿绿新衣服的女人们,就会来找他的。

这话让金宝丽听了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她也喜欢估衣街上的衣服和布料。更期待着一睹本瓦伦的珠宝。担心的是,他说从此女人们便都会喜欢去找他了,这让刚刚感觉自己成了本瓦伦可信赖的人的她,有了快到口的美食有可能被偷走的不安。

于是,她对本瓦伦更讨好起来。

两个人的心暗自合拍,其他的就都不必多说了。那天晚上,金宝丽扶喝得有点多的本瓦伦回到他在国民饭店住宿的房间,本瓦伦就拉住了金宝丽不让她走。金宝丽半推半就地以照顾和伺候这个小醉鬼的理由说服自己顺势留了下来。

没想到两个人在床上也同样和在舞厅里一样的合拍。喜得本瓦伦事后摸着金宝丽的头发,叫她第二天就去把舞厅的合约都给退了。赔多少钱都不计。那点可怜的月薪要它干嘛?

而金宝丽跟了他之后,便替他看守着在天津的店铺和伙计。她知道他的名字在中国人的嘴里叫本瓦伦。也知道他的名字其实是Benjamin Wallenstein. 只是她对英文不上心。也记不住。所以就只记住他叫本瓦伦。

天津的铺子用的是清一色黄花梨的家具。玻璃的柜台,也是配了黄花梨木的框。里面的珠宝和金银首饰排列整齐,一样一样都可以被本瓦伦说出个名堂经来。金宝丽不仅照管着店里的一应用品。还察言观色地帮着本瓦伦照顾客人和客人的家眷。

更经常的是,她因着当过舞女的姿色,充当了戴珠宝首饰的模特儿。

她身材高挑。长得也不赖。一双葱管手只要伸出来,无论怎样的戒指戴上去都显得好看极了。

为了突出项链的效果,本瓦伦吩咐她只穿深色和上半身无花的旗袍。或全黑,或深蓝,或墨绿。如果衣服上绣花,那么花色只能从胸以下的腰部开始。这让她犹如一条美人鱼似地在铺子里面招展着。渐渐地也在客人们的眼里成了一道特别优美的风景。

                                金宝丽在天津 / 速写 穆紫荆

不过这也还只限于在普通的客人面前。如果是特殊的大客户来了。本瓦伦都是请他们到楼上的小会客室去的。金宝丽只需帮忙送咖啡和从下面往上传本瓦伦要给客人们看的首饰或宝石就成。

一晃几年过去,店里的生意果然像本瓦伦当年所夸下海口那样,好得不得了。钱很快地越赚越多。本瓦伦在上海又开出了另一家分号。现在的他是半个月在天津,半个月在上海了。金宝丽知道凡是有本事的商人,迟早都是要到上海去闯荡的。所以觉得也骄傲。只是她想不到的是,在上海的店铺里,本瓦伦后来也得到了一个女人替他看守铺子。并且这个女人和金宝丽一样,对本瓦伦全心全意。

她们都以为在本瓦伦的脑子里,除了生意就没有别的念头了。岂不知,本瓦伦忧心忡忡的还有他自己远在欧洲的亲人。因为在天津和上海的街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犹太人。

面对这种局势,本瓦伦的内心是很焦虑的。他分头和天津、上海所认识的犹太人一起商议。他自己是有幸在够早的时候就听从了叔叔的安排来到天津开了家珠宝店。而对家乡的消息知道得并不十分确切。

最后一封来自德国的家信是1938的犹太历五旬节后,父亲在信里写到,德国的形势对犹太人很不利,莱比锡的铺子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要关闭了。他说自己想在关闭之后,到英国他叔叔那里去。

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大约一年半后,到了1939年年底,他收到的竟是被退回的自己写过去的信。信封上面的注明是:查无此人。已搬迁。

一开始,他以为他们是搬到英国去了。然而又过了一年,从叔叔那里过来的消息,却是并没有。

连叔叔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据说在莱比锡的犹太人,都被集中迁往波兰了。叔叔也叮嘱他千万不要回欧洲。好好地呆在上海。于是他一边埋头生意,一边等候来自家人的消息。

小妈丁婉香是喝了两滴洋墨水的。她和本瓦伦是1940年在天津到上海的火车上认识的。那时候,很多在欧洲的犹太人和滞留在欧洲的中国人都设法涌向开往中国的船。犹太人是逃亡去中国,而中国人则都是逃避战乱回国的。

小妈是1939年过了春节以后到比利时去留学的。刚刚住了一年多点,结果1940年5月17日,希特勒纳粹的德国兵就占领了比利时,不久房东一家因为是犹太人被抓走不说,她所读的学校也因是犹太人做的校长而随之关闭,她只能在匆忙中逃上一艘开向日本的船。原本是想从日本回上海的,却不料只买到了一张从日本到天津的船票。于是她便在天津上岸之后,再买了一张从天津到上海的火车票。

而那天本瓦伦刚好坐在了她边上。看她那姣好的模样,却一脸都是惊魂未定的疲倦,不禁攀谈起来。才知道她是从欧洲逃回来的,不由得想到自己远在德国的父母及兄妹,便很是怜惜,问了她一些有关比利时房东以及学校的情况后,就决定将她留在身边。

他对她说:“跟着我吧,我会带你重返欧洲的。”丁婉香一路很不情愿地从欧洲回到中国,情绪极不稳定。在这脏乱差的火车上,突然有个欧洲男子坐在身边,顿时犹如在茫茫大海之中,抓到了一条有望重新踏上欧洲大陆的稻草般,立刻相信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并且当他将印有自己名字Benjamin Wallenstein 的名片递给她,并对她说自己是来自德国时,她也根本没想过,他并不是真正的德国人,而是个在德国的犹太人。

那天的火车开得一步三磕头地慢。车厢内虽坐满了人,却还不至于到拥挤不堪的地步。列车摇摇晃晃地一路向前,两边的风景充满了田园的风光。偶尔可以看见有耕牛、带斗笠的老翁和头上戴了块布的老妇在田野里忙碌。他们像在地里刨食的鸡,面朝菜地。对经过的火车无动于衷。

丁婉香连日来的惊魂终于在此时此刻开始有了着落似地开始安定。不出两个小时,她就靠在这个犹太人的肩膀上睡着了。一只小手任本瓦伦握着。

到了上海后,她回到家中,对父母是这样说的:她说自己在比利时认识了一个在上海做生意的德国人。于是乘着战乱就跟着他回国帮忙照料上海的生意来了。父母一听自然很满意。还称赞女儿聪明和走运。

头一个月,小妈还每天从家里去店中上班,然后晚上下班后再回来。之后,就说生意忙、应酬多、来回太累而住在店里不回来了。

在这一个月内,本瓦伦把上海店中表面上的一些事宜,都教会给小妈。同时也把小妈爱得犹如一颗掌上明珠。

他以成熟的男人魅力,不仅让这个自己所看中的女子甘心情愿地做了自己的女人,他还更是向她证明了自己是个如何爱她的好男人。

中国有句老话,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把这两家店铺分别交给了两个自己的女人看管,就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在把身子给了他的同时,把心也同时给了他。这是最重要也是最让他可以放心的地方。

无论将来形势如何,比如犹太人在上海也待不下去了,那么店还可以以中国人的名义继续维持下去。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找犹太女人而找中国女人的道理。他的谋略从英国的叔叔那里学来,一向是很深的。他已经考虑到,不管将来他的财产在中国的变化如何,只要这两个中国女人还在中国,就总归是可以查得到的。

而那时候,本瓦伦基本上已清楚了,德国是无法再回去的了。甚至一个月前刚刚从奥地利转辗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然后再从那不勒斯坐船到香港。从香港再到上海找到他的表弟阿隆,也向他描述了家人在欧洲被驱赶去集中营的惨状。

阿隆见到本瓦伦时,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圆筒背包,一身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衣服发出浓重的汗酸臭。很多和阿隆同船的犹太人,上岸后都住入了上海南市的犹太人隔离区。阿隆有他这个表哥,便得以生活在隔离区外。并且常常去上海的吴淞口码头或者南市的隔离区内,去打听有没有来自家族的亲戚。

面对这种乱糟糟的局面,本瓦伦每天都在考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此时的上海,闸北区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南市区的犹太人隔离区又能保持多久,完全是个未知数。据从那里传出来的消息,隔离区也常常遭到日军要强行进入的危险。若不是在那里主事的一个法国牧师(Robert Jacquinot de Besange)饶家驹极力阻扰和多方奔走,日军早就冲进去抓人了。

所以他觉得上海也不安全。要保住自己,最好的出路是前往美国去避风头。等局势稳定,或者战争结束之后,再回上海。此时是1944年年底,这步棋他没有告诉自己的两个中国女人。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当阿隆来到他的身边后,来自血液的同宗同族再加同性之间的信任感,立刻在两个不同种族加异性面前占了上风。

这天,在上海的店铺打烊之后,本瓦伦和阿隆照例像每天所习惯的那样,各自拿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昏黄的小会客间里。他们用德语小声地交谈着目前的局势和今后的打算。

通过一段时间的各方奔波,本瓦伦已经知道阿隆的一家在奥地利的酒店也被封闭。自己的父母和弟妹以及姨夫的一家都已经被运往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而阿隆之所以能够逃脱是因为姨夫用钱通过一个在奥地利的中华民国的外交官(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这个外交官的名字叫何凤山)买到一份前往中国的签证。

原本是要全家一起出逃的,但是一来他们家已经被打上记号。姨夫担心全家走目标太大,反而全都无法逃脱。二来一时也难以筹措到足够全家一起走的钱。在当时,不要说一张签证要钱,一张去上海的船票都要至少500马克(资料表明,通过综合估算1945年的30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750-1000万美元之间的价值。)所以,500马克,即便是对于一个家道殷实的犹太人来说,要凑足全家一起上路的路费,也是很不容易的。还不算打点船运公司一边早日得到一张船票也需要钱。

所以最后只让阿隆作为家中的最年长的男孩,一个人拿了签证先前往意大利,为了遮人耳目,父母连箱子都没有让他带,只让他带了个软皮做的圆筒背包。里面放了些路上需要的食物和衣服。

大额的钞票卷成很小很细的纸卷后,分几条嵌在了一块发面饼里。这块发面饼和其他几块普通的饼一起放在一个脏兮兮的面包盒里。其余的则都缝进了衣服和裤子的夹缝里。阿隆从维也纳坐火车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然后从那里搭上去上海的船。整整三个月里,他硬是没有换洗自己的这身衣服。面包里面的纸卷被陆续换成了船票和食物。但是衣服里面的钱却是一点都没有动,那是父亲给他到中国以后落地生根开小杂货铺用的。

而现在表哥的店开得好好的。他一时得以在表哥这里居住,至于要不要另开一个商铺让自己独立和安定下来,他正需要和表哥商量。

而本瓦伦觉得,现在上海被日本人占领,犹太人虽然得以暂时在上海生活,但也难保一旦中国被日本占领之后,今后会不会安全。因为日本和德国是轴心国。他觉得阿隆的钱不必在上海再投资了。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就是想和阿隆一起到美国去。他觉得虽然在伦敦的叔叔当年所给他的交代是,留在远东做生意。现在他已经支好了两个店铺,却觉得自身也并不安全,他要赶在一切都完蛋之前,给自己和家族再开拓一个更安全的窝。那就是离开中国,设法到美国去,似乎这才是目前最根本和最安全的办法。

“你看,在我的护照里,第一页就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J。Jew! 我是犹太人!这是到哪里都抹不掉的。会被人一眼就抓出来的。”阿隆心有余悸地说。

“那么入中国籍好不好?”本瓦伦举起杯子来向阿隆致意后喝了一口。他知道阿隆怕的是什么。

“中国籍?”阿隆突然抽筋似地笑了起来。“中国籍有什么用?今天中国在和日本打仗,明天说不定中国就是日本的了。”

“那么美国怎么样?我们去美国?”

“美国?”阿隆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个想法和阿隆的想法不谋而合。一个犹太人,如果要将护照换掉,不再颠沛流离,那么,大概只有换成美国护照才彻底安全。趁着现在还有钱。阿隆将杯子举起来说:“同意!”

本瓦伦随即用手在嘴巴前做了一个保密状。阿隆点头。第二天开始,他就不再去码头看有没有从船上下来的同乡或者亲戚了,而是开始打听去美国的船票了。

从上海去美国的船票也很紧张,最后他通过黑市也只能搞到两张最快离开上海的船票,而这两张无疑就只能是本瓦伦和阿隆自己的。

先不说对本瓦伦来说,两个女人如果不能一起带的话,你让他选,带哪个他都觉得不合适,且逃难本身就是不该带女人的。

女人在逃难时会受加倍的苦不说,更何况,这两个中国女人,她们都是属于中国的,金宝丽爱好狗不理包子和大青萝卜。丁婉香喜欢大饼油条和糍饭糕。这些东西在离开中国之后,到哪里去找。

在他自己还没有在美国立足之前,无法对她们的生活提供保障。反过来说,如果有朝一日她们需要靠自己生活的话,留在生养的地方无疑对她们来说是最好的。

而这些,他没有对这两个女人说,他只是将自己的心思都记录在了一个日记本里。这本日记,他想留在上海。留给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让她有一天(如果她们找到会看德语的人)就知道他不仅仅对她们而言,是个抛弃她们的坏人,但同时也是个为她们着想的好人。

商量定后,这一次在上海,还没有到该回天津的日子,本瓦伦就提前回到了天津。他坐在天津的店铺里时的心情和之前大不一样。一想到自己就要长期地不告而别,本瓦伦的心里就不舒服。

他对金宝丽说,表弟要自己陪他一起到香港去谈一笔生意。如果三个月内他不回来,她可以去找住在渤海大楼的英国律师John Greenhill。

金宝丽听了没吱声便收下了他递给她的律师名片。虽然觉得心下不安,但她是个舞女,与人和谐共舞是她的本能。和自己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

想想本瓦伦将店铺都交给自己打理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即便是不要自己了,也总不能不要了店铺吧?男人为了做生意出去是常有的事,而他回到天津在自己身边时,又总是很体贴的。礼物不断,亲吻不断,做爱更是不必说的,自己还要什么呢?

“亲爱的,好好的。记住我是爱你的。”本瓦伦将她拢到身边,让她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后,看着她的脸无比深情地说。

“我知道。你放心去吧。”金宝丽大气而又爽快地说。虽然这次可不是像去上海似的只有两个礼拜的分离,而是八倍之多的三个月。她很想说自己也想去香港看看和玩玩。可是一想到说了也是白说,便又吞回了肚里。

她知道,如果本瓦伦想要带她,一定是不必她说就会主动先说的。男人要谈生意,又有表弟在身边,自然再加个女人就不合适了。

她想,自己只要尽心尽职地替男人打点好店铺就行了。

那天店堂里也出奇地安静。橱窗里厚厚的暗红色丝绒窗帘呈两个半圆型分向两边。正是黄昏渐近的时分。店堂里显得尤其地昏暗。金宝丽本是该去点灯的。可是为了留住坐在本瓦伦腿上的这一份温暖,她舍不得站起来离开。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默默地坐在黄昏店堂内的暗影里。

“在香港时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宝蓝色的天鹅绒料子。我想做一身旗袍。外加给店里的橱窗做一套新的窗帘。这深红色的看得有点腻了。我们换个宝蓝色的。怎么样?”

“不可以,我的宝贝。做旗袍可以给你买。换窗帘不可以。你看店里的凳子、椅子和沙发,都是红金搭配的面料。你窗帘的颜色换了,难道这些也都要跟着换吗?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把整个店都重新装修一遍。然后趁我在香港把我也换掉是不是?”本瓦伦半真半假地说。

金宝丽像被说中了似地低头傻笑。

“女人啊!女人!”本瓦伦哈哈一笑。他抬起一只手,按住她的一只乳房说:“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房子!”边说边在她的乳房上开始用力搓揉起来。“你要给我生很多的孩子。好吗?”

这次轮到金宝丽开始扭捏了。无论什么事情,男女之间只要男人的手一上身,女人总是会酥麻着撤下了一切的不情愿说同意的。似乎男女通过身体的接触,内在的心思也联通到了一块。男人想什么,女人自然是不反对的了。这也是本瓦伦的聪明和过人之处。

就如同世界上的犹太人都很聪明地会抓生意一样,他们看人的眼光也很独特。本瓦伦所看中并收入身边的这两个中国女人,都很忠心,也吃苦耐劳。他这样对金宝丽交代之后,又在家里住了一周。这一周内,他和金宝丽极尽缠绵,每天都陪她出去下馆子,还到起士林去吃西餐。每天都问她今天想到哪里去吃?直到她说今天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在家里喝小米糊糊。他也笑着陪她喝了一大碗。让金宝丽幸福得合不拢嘴。七天之后,这个女人帮他收拾好一只箱子。看他坐了人力车往天津火车站而去。她以为他去的是广州。而实际上,他是先去了上海。广州也是自然要去的。通过广州去香港也是真的。只是在时间上,本瓦伦对金宝丽打了个落差。他到了上海之后,对丁婉香也是如同一辙地交代一番。三个月内,如果自己不回来,他就让她去霞飞路上找法国律师Pierre de Polignac 。丁婉香的想法和金宝丽也完全一样。男人的生意经女人最好少插嘴。人家把店铺都交给自己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了。所以丁婉香也是收下律师的名片后,并不多说。接下来本瓦伦和她也是缠绵了一个礼拜,两个人每天从红房子吃到老正兴,从跑马厅玩到大世界。晚上又在床上反复翻出各种花样。比如本瓦伦喜欢用舌头添女人的**,让她们飘飘欲仙。这也是让这两个女人死心塌地地跟定他的原因之一。他在床上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让女人如痴如醉,欲死欲活。还来回一连好几次。这是这个犹太男人强悍的另一种表现。七天之后,丁婉香为本瓦伦也整理了一只箱子,本瓦伦不让她送到火车站,她也就没送。火车站里乱哄哄脏兮兮的,她也不喜欢去。于是就留在了店里。她看着本瓦伦拎着自己给他准备好的箱子,登上三轮车而去。她不知道,在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本瓦伦已经有一只箱子躺在那里了。他拿着这第二只箱子,来到行李寄存处,和阿隆会合之后,拿出寄存着的来自天津的另一只箱子,将它交给阿隆。两个人一人提着一只箱子登上了从上海前往广州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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