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1:08

Ovilia庄园。当王芍琴那天坐着阿菲红色的跑车第一次来到Ovilia面前时,她被从大铁门上的铁锈和从大铁门后的绿草中所透出来的那股典雅、静怡和沧桑而打动。她静静地面对着那扇大门深深地一口一口往肺里吸气。

庄园的门高大而又宽阔,是她所喜欢的那种简单而又古朴的花样。当阿菲下车去开门时,王芍琴坐在车子里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安静地向里面望去。此时此刻,她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在望一幅卢浮宫里所陈列的十六世纪的油画。那种阴凉的气息、安静的氛围以及漫无边际的新奇感像海水涨潮般从脚心渐渐上浮。而阿菲的那一声低沉而又优雅的:“到家了!”三个字,则像一盏灯,明亮地燃烧在忐忑的海平面上。顿时踏实和温暖了她的心。

王芍琴跟在阿菲身后,走过草地上的小径,来到房子的门前,看见有一只野鸡样的生物拖着长长的棕白相间的尾巴,从园子深处的一边往另一边走去。它像是习惯了阿菲的样子,丝毫没有往这边转头看上一眼。当王芍琴惊讶地小声叫阿菲:“看!看那边!”时,阿菲把箱子放到门廊里后再出来,野鸡已经没入了草丛。

王芍琴觉得很遗憾。除此之外,阿菲告诉她,庄园里没有牛羊和鸡鸭,有的只是风景和鸟。

走入房子,第一间房间被刷成了淡绿色。淡绿色的墙纸上有着淡淡的粉色的花。王芍琴来到窗户前,她发现到处都是祖辈所留下来的遗迹——古老的一边只有一个铁轮圈的童车、停摆的落地钟、窗棂上有裂缝的木头窗户、以及地上宽大无比的石砖、横在墙上的椭圆型的镜子,加倍地反射着笼罩她的陌生氛围。让她有了一种不敢大声说话的神秘感。

阿菲拎着他们两个人的箱子,直接带王芍琴到了晚上将要睡觉的卧室。

透过卧室里并没有拉严的白色蕾丝窗帘,王芍琴看见了在有着法国式保龄球圆柱的半圆形阳台上竟盛开着一些红色的小花!

庄园很大。大到没有阿菲,王芍琴便不敢自己乱走。好像怕哪里有个陷阱,自己不知道便掉下去了。

阿菲总是在平时将车开进庄园之后,便下车返身回去把庄园的铁门锁上。如果是以前,王芍琴想那都是应该由管家或者仆人来做的事情吧。到了他这里,因贵族也都平民化了,加之阿菲常常跑在外面,没有雇人的条件和必要,便让庄园半荒废下来。

王芍琴开始在Ovilia里生活。在阿菲的筹划下,她将自己在海德堡的房子退了。除了属于自己的文件和纪念品,其他东西都就地扔了。按照阿菲的意思是,凡是能够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要带。她是这样嫁给了阿菲。

没想到,当她对庄园熟悉到可以闭了眼睛和孩子们在里面捉迷藏时,她掉到了庄园里的那个美丽的湖里。

还记得那天早晨,她的一瓶粉底霜很不吉祥地从洗脸台上滑到了浴室的瓷砖地上——砰!地碎成了两半。

油腻腻的带了颜色的粉霜液不仅像陈旧的浅褐色的血液一样溅到了浴室的墙上,也同时溅到了王芍琴刚穿戴完毕的裙子上。

阿菲已经下楼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破碎的瓶子,看见碎成斜面的玻璃露出尖利的棱边——它会把你割伤的——如果——你想要的话。一个念头飞过。王芍琴立刻用很多手纸像包扎伤口那样,将瓶子的两端对在一起后用厚厚的好几层纸裹住。

然后,她又脱下裙子来用温水搓揉。那是一条鸡血红的裙子。是她准备要穿了跟阿菲一起带孩子出去吃饭的。那一刻,她还没有预料到后面的事。

阿菲是个地质勘探员。所以他常常要到外地甚至外国去。在阿菲出差的时候,王芍琴晚上便打着电话和他一起入睡。

阿菲有认床的毛病,换个地方的头一夜,总是睡不好觉。于是王芍琴便陪他躺在枕头上聊天。常常是她先睡着了,阿菲听着王芍琴微微的鼾声再渐渐入睡。如此电话一连便是常常是四五个小时。

后来,当他们有了孩子后,孩子吃着王芍琴的奶,阿菲便说:“那另一个乳头是我的。”王芍琴一听之下,不知不觉地另一个乳头就也开始往外渗奶。

可以说,阿菲对王芍琴的爱,出乎王芍琴的意料。有一年,他要连着走一个半月。所到之处,又都是信号不好的山里。临出发前的夜晚,他到集合点去和其他队员们碰头。在路过集市的时候,就给王芍琴买了一副手镯和一幅画。

人还没有出发,就已经一路揣着和背着。王芍琴说为何不找个邮局寄回来?可以省很多事。他说,我就是要一路带着它们走一圈回来才有意义。就好像他带着王芍琴上路一样。那幅画很大,画轴很长,每次转车换住地时他都必须特别小心地抱着。后来此事一直被其他队员们用来取笑他。

在月色美丽的夜晚,他还会在电话里对着王芍琴吹口琴或者唱歌。王芍琴便和他一同对歌。通常是她起个头,阿菲唱下去,或者阿菲起个头,她和他一起唱下去。王芍琴会唱的外国歌不多。然而,跟着阿菲渐渐地也学了一些。

有一次,乐极生悲,当他们酣畅无比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阿菲突然生气地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那一次吓得王芍琴眼泪一下子出来。原本是两个人想方设法地在一起。结果却是深感不能在一起的痛。

和阿菲分开之后,王芍琴幸福而甜蜜地将自己和阿菲婚姻里的种种回忆,一点一滴地借着雨水渗入到Ovilia庄园的每个角落。窗户上的水滴,在白色的十字形窗棱间密密麻麻,像王芍琴曾经给过阿菲的吻。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睡觉的那天夜里,彼此几乎吻遍了对方。以至于后来,在没有得到对方的吻前,他们便不能入睡了。

当阿菲出差回家后,王芍琴便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往里看,有时,她会看见阿菲正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往电脑里敲字,因为湿冷,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她送给他的黑色羊毛围巾。那条围巾极柔软和暖和。那是婚后阿菲第一次要出差,他们第一次要分别时,王芍琴将自己的一条黑色羊毛围巾送给他做礼物的。他一戴上就喜欢极了。

有时,她会看见阿菲正细细地端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婚后一年,王芍琴就生了个儿子。之后一年半,又生了个女儿。阿菲说还要再生一个。王芍琴就点头说好。很快,调皮的老三也开始在她的子宫里膨胀。她知道阿菲喜欢孩子,她就准备给他要多少生多少。

王芍琴喜欢看孩子们在阿菲所继承的庄园里长大。虽然它空旷得有点冷,在里面是要穿比外面更多的衣服,然而,只要阿菲将炉子里的火升起来,很快,房间里面便暖烘烘地让你有一种什么也不想再穿了的架势。

在没有下雨的日子里,王芍琴便像一只猫似地,卷缩在Ovilia庄园的大铁门前。她会让脑海中所浮出的碎片,像穿过铁栏杆的阳光,斜斜地铺在通往房子大门的草地上。当阿菲的车子进出时,便如同走在了一条金色的充满了记忆的地毯上。

阿菲会在大铁门前停车并下车开门或关门。这时,王芍琴便躺在光的斜影里,看着他从自己身上一步步踩过去。他们曾有多少个傍晚,在草地上亲密。当庄园的大铁门关闭后,整个世界便被关在了外面。

她看见,儿子在庄园的草地上拿着树枝到处走,把一些积陈在地里的枯枝烂叶搅得纷纷扬扬。女儿则赤了脚在房前的石砖上爬。一边爬,一边把门前所有她可以拿起来的东西都放入嘴里咬一咬。

而王芍琴和阿菲则喜欢或是在充满阳光的草地上,或是在冬日的炉火前相拥着躺成一个好字彼此昏昏欲睡。

那时候,王芍琴可能是因为怀孕,总是血压偏低。当她困倦无力地往阿菲的怀里钻时,他总是笑着说:“是你的荷尔蒙又高了吗?” 说着便把他放在王芍琴两腿间的膝盖,冷不丁地往上一顶。弄得她浑身一激灵,血压腾地便恢复到正常。 “这是什么法术?”她总是呐呐地问,而阿菲又总是嘿嘿地笑。

Ovilia庄园,自从阿菲把王芍琴带去了之后,便成了她爱的庄园。每到秋天,阿菲都喜欢拖着王芍琴的手要她在庄园里和他一起收甜蜜的果子。那时候,王芍琴的性子急,如果被她尝出果子有点酸,她就会把它往地上砸。阿菲说:“你就不能想这酸的果子里面也是有甜味的吗?再说,果子酸那是很正常的。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呢?“

又说:“你要这样想,世上没有不酸的果子。再说,所有的果子都具有酸味。都是从酸到甜的。就像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追女人,让女人吃醋。” 说着还拍一下王芍琴的屁股。

王芍琴就捡起一颗地上的果子向他砸过去并说:“你喜欢看我吃醋啊?” 阿菲就说:“记住甜味,酸就不算回事了嘛。因为没有一颗果子是没酸味的,这是规律。”

这是规律。就像阿菲是个地质勘探员。结婚时他把王芍琴抱在膝上,看着她的脸轻轻地对她说:“我是一个地质迷,你跟了我之后,我们之间必定是聚少离多的。你想好了吗?”

王芍琴很乖地点着头说:“我想好了。”

其实她当时什么都没想。王芍琴只是箍着他的脖子,用一颗最原始的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此生跟了他,便一头跟到黑了。

而那时候,阿菲却是已经替王芍琴想过了。他知道女人这种生物,她们要么不爱男人,要爱就会爱死对方。她们要么得不到这个男人,得到他之后便会想方设法分分秒秒地和他在一起。而他常常不能每天在家,所以他要事先给王芍琴做点预备和提醒。

这种预备还包括他很细心地为王芍琴选择了花园里可种植的菜蔬。比如韭菜,这种只有中国人喜欢吃的东西,当他了解到之后,便趁有一次去台湾出差之际,带回了种子。并教她如何下种。

Ovila庄园的土肥,韭菜下地之后,四五年都不必去管它,每年它们会自己长出来。种得虽然不多。只有五六坨,然而,炒个鸡蛋或者摊个饼什么的是措措有余了。

还有一种植物就是洋姜。洋姜是欧洲的植物。原本就在庄园里了。只是王芍琴不认识。他叫她识别和记住它们的位置后,将根拔出来给她看说这个很有营养,可以吃。

王芍琴将它们拿进厨房里洗净切片,和肉丝一起炒炒,觉得口味很像荸荠。便也爱上了它。阿菲告诉她说,洋姜也是不需要任何照顾的。它自己会长。每到想要吃的时候,去拔就是了。

每当此时,王芍琴总觉得自己对土地的知识少得可怜。女人的爱很单纯也很唯一,就像她的身体在正常状态下,为了怀孕每个月每次只排一个卵子,并且这个卵子只接受一个精子那样,对她来说,要成就一件和生命相关的事,只要一个男人就够了。一般情况下,她都从来不会去想,对方是一个和女人不一样的男人。

当王芍琴在用两条手臂箍住阿菲脖子的时候,她的心就将阿菲牢牢地锁住了。阿菲对此是知道的。但是他也不能放弃他的事业,所以他对王芍琴的那副样子充满了忧虑。

当她离开他之后,他不知道她还是每天都会去看他。晚上她听着阿菲在梦中的呐呐魇语。白天她看着阿菲和形形色色的人电话不断。

曾经她很在乎和阿菲打电话的人是男还是女。尤其是那些会在电话里面对了他诉苦连天并涕泪滂沱的女人,王芍琴向来就不喜欢。

然而当她离开了以后,她对这些便都无感觉了。她看着阿菲把孩子们揣在怀里,便想到自己的肚子里不是正怀着老三吗?

她摸摸肚子,觉得老三还在肚子里长着。她想我要将老三生下来,送给阿菲。那是他的骨血。她不知道如何让阿菲听见她的心声,便跟在他的身后。

她很快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想证实的事,就是不管那些电话里的女人怎样地和阿菲纠缠到深夜,甚至用各种借口把他约到外面去见面、去吃饭、去散步、又仰或以参加什么活动为借口到外面去宿夜,到了该睡觉的时候,阿菲都还是一个人呐呐地叫着她的名字入睡。

每到那一刻,王芍琴都在等阿菲睡着之后,急急地跑回湖底。在茂密的水草间和缓缓的水流下,哭个天昏地暗。

再后来,有一天,当定期到Ovilia来测量湖水质量的人对阿菲说:“水质怎么变得有点咸了。” 王芍琴偷偷地将头探出水面,看见阿菲望着湖水,眼里流出了两滴混浊的泪。

王芍琴爱阿菲的Ovilia庄园,爱到最后竟然让自己休在了那里。

那天傍晚,阿菲砍树,王芍琴帮他把树枝拖走。她一左一右两只手里各倒提着一根树枝的断头,让伞状的树冠像孔雀的尾巴般在身后展开着。她一路拖着树枝,一路兴奋地感觉着自己像只长了翅膀的大鸟,如果再跑得快一点,她甚至可以觉得自己就可以飞起来了。

然而结果却是就在跑到湖边的时候王芍琴滑了脚。并且一滑滑入湖里。在刚刚懂得并学会去记住阿菲对她说的世上没有不酸的果子之后,王芍琴就将自己送给了Ovilia庄园的湖水。

她记得自己曾经也喊叫过,不过她不知道阿菲听见了没有。阿菲那时候应该是正在用着电锯的。

王芍琴的灵魂在湖水的湿冷和波动中,在肺部急剧憋气和耳朵的剧痛中,挣扎着脱离了那具被水浸润得越来越沉重的躯体,那一瞬间,她在水波的反光中,看见了所有自己想要记下来的事情,包括出生和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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