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的一局牌。牧师的诗句。归国的故事
几个集合在这古旧的客厅里的宾客,站起来招呼走进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进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绍礼节时,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观察围绕着他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推究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袍子——不是别人,那是华德尔先生的母亲,她坐在火炉右角的上座,各种足以说明她年轻的时候所经过的、而且年老的时候还没有丢开的生活方式的证明文件,都装饰在墙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比较新式的、大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子。姑母、两位小姐和华德尔先生,互相竞赛着爇烈而不间断地对老太太献殷勤,挤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香瓶,而第四个是忙着拍打给她靠的枕头。对面是丁格来谷的牧师,他是一位秃头,长着一张善良的脸,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是一位异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津通制造使别人满意的家酿药酒的技术和秘诀,而且善于时常使自己更加大为满意尝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位胖绅士正跟一位津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谈着;还有两三位老太太和老绅士,都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视着。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华德尔先生用他最高的声音说。
“啊,天哪!”老太太说,摇着头。“我听不见。”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同声嘶叫。
“啊!”老太太喊。“罢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见怪的,我敢说。”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说,说得那么响亮,使的劲把他的仁慈的脸都涨红了,“我告诉你,老太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位老太太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族,而且看起来这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啊!”老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下说。“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地说:“但是马上她就会跟你谈话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愿意去体谅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闲谈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唔,我觉得是的,”华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苹果脸的津明的人说:“真是没有了,先生——我断定是没有了,先生;”于是那津明的人得意扬扬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经有谁极力反对他的话、而终于被他驳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津明的人又说。
“除了茂林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人庄严地发表意见。
“茂林牧场吗!”对手脱口而出地叫,带着极度的轻蔑。
“暖,茂林牧场,”胖胖的人重复说。
“那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说。
津明的人怀疑地四面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是少数,就做出可怜别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了。
“他们在谈些什么?”老太太用很响的声音问她的孙女之一;她跟许多聋子一样,好像决不考虑别人有听到她所说的话的可能的。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关于田地的事儿,祖母。”
“田地的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段比茂林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说完,这位不知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响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个津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说,带着自然而然的急于想换一换话题的神情,——“你说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但是请不要因为我而打这一局。”
“啊,我告诉你,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题目比对什么都要不聋得多,作了肯定的答复。
“乔,乔。”老绅士说——“该死的乔,在哪里躲起来了——呵,他在这里!快摆好桌子,你这个懒虫。”
这个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是玩“琼教皇”的,一张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两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那个围成圆圈的游戏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们玩牌的样子真是庄重文静,最适合玩这种“惠斯特”的牌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之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蔑。另外一方面,那围成圆圈的一桌却是如此的喧腾和快乐,以致大大地妨碍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没有能够做到应有的专心,竟然犯了许多罪大恶极的过失,这使胖绅士非常冒火,而相对地使老太太非常开心。
“瞧!”米勒在最后抓到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张牌后洋洋得意地说道:“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牌了!”
“米勒应该拿王牌打那张红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是吗?”那不幸的人说。对他的联手发出怀疑的申诉。
“是的,先生,”胖绅士用严厉的声音说。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胖绅士咆哮着说。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们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单,双,清一色。”
“没有见过这种运气,”米勒先生说。
“这该死的牌,”胖绅士说。
庄严的静默:匹克威克先生优默,老太太却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缩手缩脚。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恶狠狠地说。
得到同样结果的另外一局中间不幸的米勒有牌却不跟牌、犯了规;胖绅士因此大发脾气,一直发到牌打完的时候,那时他早已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团,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个半点,临了,他从隐蔽处走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带着决心以基督徒的津神来宽恕所受到的伤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听觉是明显地改进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只海豚耽在一座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时,那围成一圈的一局却进行得着实快活。伊莎白拉-华德尔和特轮德尔先生“配了对”,爱米丽-华德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华德尔老先生快乐得神彩飞扬;他做庄的时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对于她们的赢帐算得如此地津明,所以全桌始终在喧闹声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有约摸一半不十分情愿的牌要赎,这使得大家都笑,每回都如此;而这位老太太因为要赎牌显得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笑得更加厉害;此时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开朗了起来,而终于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还有,当老处女姑母摸到“结婚”的时候,年轻的小姐们又笑了,老处女姑母好像要发脾气,但是,在桌子底下有特普曼先生的手在捏她,于是她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显出心中有数的样子,好像觉得实际上结婚并不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么渺茫;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尤其是华德尔老先生,他开起玩笑来是跟陶气的小孩子一样津津有味。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只是一个劲向他的搭档的耳朵里低声诉说诗意的感情,这使一位老绅士诙谐起来,恶作剧地提出人生的搭档与打牌的搭档的问题,因而引出老华德尔的一番妙论,附带各种各样的霎眼睛和格格地笑,使得大家都非常快乐,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文克尔先生说了些乡村里都不知道而城市里都知道的笑话;大家听了都由衷地笑起来,并且说非常妙,所以文克尔先生觉得很光荣。仁慈的牧师愉快地旁观着;因为围绕着桌子的那些快乐的脸孔使这位老年人也觉得快乐了;而且虽然这种快乐有点儿喧哗,然而那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发自口头上的:这无论如何还是正当的欢乐。
夜晚在这些活泼的娱乐中迅速地滑过去;这一顿最是非常而实惠的晚餐吃完以后,大家围着火炉组成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子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感,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只想爱惜和充分受用这种瞬息即逝的光陰。
“哪,”好客的主人说,——他在老太太的安乐椅旁边庄严的坐下,把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这就是我所欢喜的——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些时刻,都是在这古旧的火炉旁边消磨的:我如此的依恋这个炉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生起旺旺的火,除非到了爇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在她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常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这火炉前面——不是吗,母亲?——”
因为突然想到许多年前的幸福和过去的时代而自动涌进老太太眼睛里的泪水,在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点点头的时候,从她的脸上偷偷的滚落下来。
“请求对我谈到这个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给于谅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时间的停顿之后重新说——“因为我爱它很深,胜过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们的绕着长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关于这长春藤,顺便说起,那边我们的那位杰出的朋友曾经做过一首诗,那时他初到我们这里来。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还有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他那诗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对不起,你刚才讲到关于长春藤的诗。”
“这你要问对面我们那位朋友,”主人的心里很清楚的说:把头一点,指着那位牧师。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见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啊,真的,”牧师回答,“那是一桩小极了的事,的的确确;我胡诌了这首诗的唯一的托辞,就是,那时我是个青年人。既然你要听,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当然是一阵要听的喃喃声;于是这位老绅士开始了,靠着他妻子的许多提示,背诵了那些诗句。“我管它们叫,”他说
常绿的长春
啊,美丽的植物呀常绿的长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废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津美的馐珍,
虽然他的墓袕是寂寞而凄凉。
墙必须倒,石也将颓,
才合于他的美丽的奇想:
而光陰锤炼的霉烂尘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粮。
在这地方没有生灵喘息,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进,虽没有羽翼飞腾,
他有一颗刚毅顽强的心脏。
他绕得多紧,依恋得多深,
缠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着,
他把自己的叶子微微地摇荡,
欣然地拥抱和温存着,
死者们的坟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这地方狰狞的死亡中藏身,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几个世纪已经过去,
它们的业绩已经颓倾,
民族已经经历了沧桑;
但是壮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绿色年少如常。
在凄凉寂寞的日子里,
勇敢的老植物将借助过去而发胖;
因为任何最堂皇宏伟的工程,
终于是长春藤的营养。
爬呀,在这地方时光留了残痕,
爬呀,长春将被洗去人生的苍桑。
当老绅士把这些诗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记录下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致趣的心态睨视了一下他的脸孔的轮廓。老绅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笔记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请谅解,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但是我想像你这样一位绅士,在你作为传道师的生活经验里是不会没有观察到许多值得铭记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确实鉴赏过这些,”那位老绅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为我的视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笔记的,我想,关于约翰-爱德门德,不是吗?”华德尔先生问,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话头,来给新宾客们一些启迪。
老绅士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刚要转换话题,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请您谅解,先生;但是对不起,我想冒昧问一问,约翰-爱德门德是谁呢?”
“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说。
“你的身子是被锁住了,”兴高采烈的主人说。“早晚你总得使这些绅士的好奇心给于满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现在这个好机会,立刻就说。”
老绅士一面把椅子向前移动着,一面和善地微笑;其余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许他们是因为耳朵不大灵吧;老太太的听筒被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诵诗歌的时候睡过去了)被训诫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档那位庄严的胖子从桌子底下使出来的,——于是老绅士不再用什么序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自作主张替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
归囚
“我初到这村子来住的时候,”老绅士说,“离现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时,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个恶名最大的人,叫作爱德门德,他租了一块离这里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个脾气粗暴、心肠野蛮的坏人;懒惰和荒滢的习气,残酷和凶猛的气质。除了几个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在酒店里纵饮的、懒惰而无赖的流氓之外,他连一个朋友或者熟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这个令人感到恐惧而人人厌烦的人讲话,大家都躲避爱德门德。
“这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那孩子在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有十二岁。关于这个女人悲痛的强烈程度,关于她用以忍受这些的温和而忍耐的态度,关于她抚养那个孩子的时候的躁心忧虑的苦痛,没有人能够恰当地想像出来。上天宽恕我这种猜测——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测的话——但是我坚决地相信、而且我从心眼里相信,那人好多年来有目的有计划地试着弄碎她的心;但是她这不仅是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同时也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奇怪的;因为,虽然他是一个畜生、虽然他待她很残酷,然而她曾经一度爱过他:由于回忆到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就在她的胸中唤起了在苦难中要容忍和温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世间也是宇宙间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们很穷——既然那男人过着这种日子,他们当然是非穷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躁作,夜以继日地干,使他们得免于饥寒。这种躁作只得到恶意的报答。夜里经过那里的人们——有时已经是深夜了——告诉大家说听到一个悲痛的女人的声吟和呜咽,还听到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后轻轻地去敲邻居的门,到那里躲避他的反常的父亲醉后的暴行。
“在这些日子,这可怜的女子始终是我们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来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带着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缕缕不可掩饰的伤痕。每个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来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带在身边,虽然他们两人都衣衫褴褛——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们还穿得坏得多——不过他们总是整齐和清洁的。每人都对“可怜的爱德门德太太”友善地点一点头、和蔼地打声招呼;有些时候,当她做完礼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门的一小排榆树下面和一个邻居交谈几句的时候,或者怀着母亲的骄傲和喜悦在旁边看着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来憔悴的脸孔,这时她的样子虽不是高兴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静而充实的。
“过了五六年;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结实而发育健全的小伙子。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养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所花的时间,已经使他的母亲的身体弯了,使她的脚力衰弱了;但是那本来应该扶持她的手臂却不再在她的怀抱里了,那本来应该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脸孔却早已消失了,她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着。《圣经》还是像往常一样细致保存,要读的地方还是像向来一样查明了折好;但是却没有和她一道读的人了;眼泪密而快地落在书上,字迹都模糊难辨了。邻居们对她还像从前一样和蔼,可是她掉开头躲避他们的招呼。现在再也不在老榆树下面逗留了——没有对未来幸福的欣慰的预期了。这孤苦的女人把软帽拉得更低些这在脸上,匆匆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