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荒山 01

作者:萧红    更新时间:2013-08-12 10:24:14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一个灵活 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 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颤动著,用手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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