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01

作者:(俄)契诃夫    更新时间:2013-08-12 09:54:07

一个一直被称作少儿室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向安尼雅的卧室。黎明时分,太阳即将升起。已是五月,樱桃花开了,但花园里还有点冷,是春天早晨的寒意。房间窗子都紧闭着。

杜尼雅莎手持蜡烛,罗伯兴手捧一本书上。

罗伯兴 感谢上帝,火车到了。现在几点?

杜尼雅莎 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亮了。

罗伯兴 火车晚点了几小时?至少两小时。(打哈欠,伸懒腰)我也真是个糊涂虫!

特地到这里来,是为了去车站迎接他们,结果睡过了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像话……你应该叫醒我才对。

杜尼雅莎 我以为您已经去车站了。(倾听)听,他们像是到家了。 

罗伯兴 (倾听)不是……他们先得取行李什么的……(停顿)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在国外住了五年,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啥模样……她是个好人,平易近人。我记得,那年我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父亲——他已经过世,那时他在村里做小买卖——他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鼻子流血……父亲喝醉了酒,不知为什么他把我带到了这个院子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还年轻,瘦瘦的,她把我领到了洗脸盆跟前,就在这个少儿室。她说:“别哭,小庄稼汉,这不会耽搁你结婚娶新娘的……”(停顿)小庄稼汉……我父亲倒是个庄稼汉,而你瞧,我现在身穿白色坎肩,脚蹬黄色皮鞋。猪嘴里品尝着高级点心……富了,有钱了,不过细细想想,还是个庄稼汉……(翻书)我读这本书,可一句也没有读懂。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停顿) 

杜尼雅莎 家里的几只狗整夜没有睡,它们也知道主人要回来。

罗伯兴 杜尼雅莎,你是怎么啦……

杜尼雅莎 我的手发抖。要晕倒了。

罗伯兴 杜尼雅莎,你太娇嫩了。穿衣、梳头都学小姐的样子。这样不行。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叶彼霍多夫拿一束花上;穿西装上衣,皮靴雪亮,走道嘎吱作响;刚走进房门,就失手把花束掉到地上。

叶彼霍多夫 (拾起花束)是花匠让送来的,让摆在餐厅里。(把花束递给杜尼雅莎)

罗伯兴 给我捎杯甜酒来。

杜尼雅莎 好的。(下) 

叶彼霍多夫 早上冷,零下三度,可樱桃树开着花。我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叹气)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不能让人振足精神。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说我这双靴子,前天才买的,我敢向您保证,它们嘎吱嘎吱响得我一点没有办法。可以擦点什么油吗?

罗伯兴 别扯了,烦透了。

叶彼霍多夫 我每天都要碰到一样不幸。可我不抱怨,我习惯啦,我甚至还能露出笑脸来。

杜尼雅莎上,递给罗伯兴一杯甜酒。 

叶彼霍多夫 我这就走。(碰倒一把椅子)您……(很得意)您瞧,原谅我用词不当,这叫机缘巧合……这太妙了!(下)

杜尼雅莎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向您恭祝。

罗伯兴 什么! 

杜尼雅莎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他是个很文静的人,只是有时他一开口说话,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得很好听,很有感情,就是让人听不懂。我好像也喜欢他。他爱我爱得发疯。他是个不走运的人,每天都会遇到点什么麻烦事。我们在这里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十二个不幸” ……

罗伯兴 (倾听)像是他们到家了……

杜尼雅莎 他们到家了!我怎么啦……全身发冷。

罗伯兴 真是回来了。走,咱们去迎接。她还能认出我吗?五年不见了。

杜尼雅莎 (激动)我快要晕倒了……啊嘿,要晕倒了!

听到两辆马车驶进房子的声音。罗伯兴和杜尼雅莎迅速离去。舞台空无一人。从邻室传来嘈杂声。费尔斯拄杖急匆匆地穿过舞台,他刚去迎接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回来,身穿一件陈旧的仆人制服,头戴一顶高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但一个字也分辨不清。舞台后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一个人的说话声:“咱们这边走……”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安尼雅和牵着一条小狗的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上,他们都是一身旅行者的打扮;瓦丽雅穿着大衣,头上戴着围巾;加耶夫,西苗诺夫-彼什克,罗伯兴,杜尼雅莎拿着小包和阳伞,仆人们拎着行李——所有人都在房里穿行。 

安尼雅 咱们这边走。妈妈,你还记得这间屋吗? 

柳苞芙 (高兴得流泪)少儿室! 

瓦丽雅 好冷啊 ,我手都冻僵了。(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妈妈,您那两间房,一间白色的,一间紫色的,照原样保留下来了。 

柳苞芙 少儿室,我亲爱的,美丽的房间……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间屋子里……(哭泣)现在,我又返老还童了……(吻哥哥,吻瓦丽雅,然后又吻哥哥)瓦丽雅没有变,还像个修女。杜尼雅莎我也一眼认出来了……(吻杜尼雅莎)

加耶夫 火车晚点两小时。怎么回事?成何体统?

夏尔洛塔 (向彼什克)我的狗还吃核桃呢。

彼什克 (吃惊)有这样的事! 

除了安尼雅和杜尼雅莎,其他人都离去。

杜尼雅莎 让我们好等呀……(替安尼雅脱去大衣和帽子)

安尼雅 一路上我接连四个晚上没有合眼……现在都有点冻僵了。

杜尼雅莎 你们走的时候,正好赶上大斋戒,还下着雪,天寒地冻,而现在呢?我亲爱的!(笑着,问她)让我们好等呀,我亲爱的……我现在就告诉您一件事,我一分钟也忍不住了……

安尼雅 (疲倦地)又有什么……

杜尼雅莎 管家叶彼多夫过了圣诞节向我求婚了。

安尼雅 你又来了……(拢拢头发)我把发针都给丢了……(她很疲惫,身子都有些摇晃。)

杜尼雅莎 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那么爱我! 

安尼雅 (看着自己的房间,亲切地)我的房间,我的窗户,我好像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到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我就跑到花园去……噢,如果我能睡个好觉就好了!我一路上都没有睡觉,心里不安呀! 

杜尼雅莎 披得·谢尔盖耶维奇前天就来了。 

安尼雅 (兴奋地)彼嘉! 

杜尼雅莎 在澡堂里睡着,他就住在那里。说是怕打扰人家。(看了看怀表)该把他叫醒了,叫瓦尔瓦拉·米哈依洛芙娜不让。她说,别去叫醒他。 

瓦丽雅上,腰间挂上了一串钥匙。 

瓦丽雅 杜尼雅莎,快去煮咖啡……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雅莎 我这就去。(下) 

瓦丽雅 呶(nao),感谢上帝,总算回来了。你又到家了。(亲切地)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安尼雅 罪我也受够了。 

瓦丽雅 我可以想像得到! 

安尼雅 我是在受难周里出发的,天气很冷。夏尔洛塔一路上不停地说话,变她的魔术。你为什么非得把夏尔洛塔强加给我…… 

瓦丽雅 宝贝,你不能独自上路,你才十七岁。 

安尼雅 我们到了巴黎,那边很冷,下着雪。我法语讲得糟糕极了。妈妈住在楼房的第五层,我去找她,见她屋子里有几个法国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个老神父在看书,屋子里烟雾腾腾,感觉很不舒服。我突然间怜悯起我的妈妈,我抱着她的头,抱得很紧,松不开手。妈妈居然哭了,显得很慈爱…… 

瓦丽雅 (含泪)别说了,别说了…… 

安尼雅 妈妈把在法国蒙当的一处别墅卖了。她已经一无所有。我也两手空空,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但妈妈一点也不懂事!我们在火车站吃饭,她点最贵的菜,而且给每个伙计一个卢布的小费,夏尔洛塔也是这样。雅沙也给自己要了一份菜。简直不像话。雅沙是妈妈身边的一个仆人,我们也把他带回来了…… 

瓦丽雅 我看到那个混蛋了。 

安尼雅 现在情况怎么样?利息付清了吗? 

瓦丽雅 哪付得起。 

安尼雅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瓦丽雅 八月份这庄园就要拍卖…… 

安尼雅 我的上帝…… 

罗伯兴 (从门口探进头来,学牛叫)哞哞(mou)……(下) 

瓦丽雅 (含泪)真想教训教训他……(捏着拳头) 

安尼雅 (抱住瓦丽雅,轻声)瓦丽雅,他向你求婚了吗?(瓦丽雅摇摇头)他是爱你的……你们为什么不把事儿挑明了呢?你们还等什么? 

瓦丽雅 我想我们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很忙,顾不到我.....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见到他就心里不好受……大家都在谈论我们的婚事,向我们道喜,而实际上连影儿也没有,像一场梦……(用另一种腔调)你的胸针像只蝴蝶。 

安尼雅 (悲伤地)这是妈妈给我买的。(走向自己的卧室,像孩子一样的高兴)在巴黎我还坐进氢气球里飞上了天! 

瓦丽雅 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杜尼雅莎拿着咖啡壶回来,煮咖啡。 

瓦丽雅 (站在门旁)宝贝儿,我整天忙着家务事,我一直盼望着,能把你嫁给一个有钱的人,我就能放心了,我就可以出去旅游,到基辅去……到莫斯科去,到很多很多好地方去……在名胜古迹之间走来走去,好享福呀! 

安尼雅 鸟儿在花园里叫起来了。现在几点了? 

瓦丽雅 两点多了。宝贝儿,你该睡觉了。(走向安尼雅的房间)好享福呀! 

雅沙上,拿着一条毛毯和一个旅行包。 

雅沙 (穿过舞台,虚情假意地)能打这边走吗? 

杜尼雅莎 雅沙,认不得你了。出了趟国好神气呀。 

雅沙 嗯……你是谁? 

杜尼雅莎 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我才这么高……(用手比划个高度)我是杜尼雅莎,菲德尔·科卓耶道夫的女儿。你忘了! 

雅沙 嗯……你这个小丫头!(环顾四周,把她抱住;她大叫一声,掉了个小碟子。雅沙迅速跑下) 

瓦丽雅 (在门里,不满的声音)又出什么事了? 

杜尼雅莎 (含泪)我把一个小碟子打碎了。 

瓦丽雅 这是吉利的。 

安尼雅 (从自己的卧室走出)得跟妈妈说一声:彼嘉在这里…… 

瓦丽雅 我关照过不要去叫醒他 

安尼雅 (沉思地)六年前父亲死了,一个月后我的小弟弟格里沙掉进河里淹死了,他还是七岁的孩子呀。妈妈受不住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打个寒战)如果妈妈能知道我是多么理解她就好了!(顿)而彼嘉·特罗菲莫夫做过格里沙的家庭教师,他能让妈妈想起…… 

费尔斯穿着西装上衣和白色背心上。 

费尔斯 (走向咖啡壶,关切地)太太要在这里用餐……(戴上白色手套)咖啡做好了?(向杜尼雅莎严厉地)你呵!奶油呢? 

杜尼雅莎 啊嘿,我的上帝……(快步下) 

费尔斯 (在咖啡壶旁忙乎)啊嘿,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喃喃自语)都从巴黎回来了……我们老爷当年也去过巴黎……坐马车去的……(笑) 

瓦丽雅 费尔斯,你在说些什么? 

费尔斯 什么?(高兴地)太太回来了!到底让我等着了!现在死也不怕了……(因为高兴而哭泣)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 ,加耶夫和西苗诺夫-彼什克上。西苗诺夫-彼什克穿料子上好的瘦腰长外衣和灯笼裤。加耶夫上来时,手臂呵身躯都作向前倾的动作,像是在打台球。 

柳苞芙 这台球时怎么个玩法?让我想想……黄色的球进边角的网兜,红色的球进中间的网兜! 

加耶夫 我斜打边角!妹妹,我们曾经在这间少儿室里睡过,而现在我已经五十一岁了,这有点可怕…… 

罗伯兴 是呵,光阴如箭。 

加耶夫 什么? 

罗伯兴 我是说,光阴如箭。 

加耶夫 这儿有点香精的气味。 

安尼雅 我去睡觉了。妈妈,晚安。(吻母亲) 

柳苞芙 我的好女儿。(吻她手)你回到家里高兴吗?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安尼雅 舅舅,再见。 

加耶夫 (吻她的脸和手)上帝保佑你。你多像你妈妈!(向妹妹)柳苞芙,你年轻时和她一个样子。 

安尼雅向罗伯兴和彼什克伸过手去,走进自己卧室,关上门。 

柳苞芙 她太累了。 

彼什克 这段路程很长呀。 

瓦丽雅 (向罗伯兴和彼什克)先生们,怎么的?两点多钟了,该回家了。 

柳苞芙 (笑)瓦丽雅,你还是这个样子。(把她拥到自己怀里,吻她)现在喝点咖啡,然后大家各自回去睡觉。(费尔斯在她脚下放个垫子)谢谢你,亲爱的。我喜欢咖啡。(吻费尔斯)白天、晚上都要喝点咖啡。谢谢,我的老人家。 

瓦丽雅 我去看看,行李是否都拉来了……(下)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