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周    更新时间:2017-11-13 11:22:45

邵向群眼前不停地浮现着中东母亲的面容,总觉得她的神态似曾相识,一定在哪里见到过。那种神态中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她仔细梳理着记忆的线索,彷佛记忆是一条条纤细的条纹,交织在一起,可是花些心思就可以梳理出头绪来。

她忽然悟到在难民群中见到的母亲身上似有伊洛娜的神韵。就是那种纷乱中沉静的神态吧,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于这种神态那么着迷。

伊洛娜是她来欧洲前看的一部电影《忧郁星期天》里的美丽女主人。故事就发生在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布达佩斯,就在她这几天走过的链桥上,伊洛娜和她的一双情侣时时出没。一双情侣?未免太夸张。可是她就是这样同时被两个男人深爱着,一个是餐厅老板,另一个是在餐馆中弹琴的钢琴师。真是不容易,居然三个人都不愿意改变现况,还能和平共处。钢琴师为她创作出《忧郁星期天》,这首乐曲和餐厅也因此一举成名。 

美丽的伊洛娜有一头浓黑的头发,不同的场合这一头秀发便有不同的表情,登堂入室时,美美的卷在脑后,结成一个发髻。头发的一边别着爱人送给她的美丽发卡。而在居室里或是浴室里与爱人独处时,那一头秀发便一泻而下,流过长长的脖子,泻向后背,妩媚异常。她托腮沉思时抿嘴中蕴含着多少神秘的微笑;遭遇危机时,小嘴微张,脸上难见愁云,却不知心底已掀起多少波浪。可是不幸的是她的两个情人在二战年代先后离她而去,钢琴师被迫为德军军官演奏了出了名的《忧郁星期天》后自觉受辱,举枪自尽。餐厅老板则是在后来被抓往集中营,一去不回。

邵向群深深地沉醉在电影和现实交错的氛围中,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幻化着一幅幅历史的画面,心里是郁闷的。可是她又颇为享受这稍纵即逝的郁闷。她和苏菲亚走过的跨越多瑙河的链桥,以及桥边的道路,都是伊洛娜骑着自行车走过的道路,特别是她为了从德国党卫军手里救她的情人于危难时,多少次走的就是这些路。

邵向群和苏菲亚走进路边一家窄小的超市,坐在收银机后面的中年人衣杉随意,头发凌乱,完全找不到电影里的氛围。她抓了几瓶水和一些面包,急忙夺路而出,像要离开现实回到充满爱情的电影里。

“妈妈,那个收银的人有点像憨第德流浪中遇到的威尼斯人…”苏菲亚的话把她从二次大战的布达佩斯拽了出来,又扔进一个更久远的时代。苏菲亚读的伏尔泰小说说的是18世纪的故事,老实人憨第德对于老师宣扬的:存在即合理的哲学理念十分怀疑,他周游欧洲各地以及北美洲,遭遇了人间苦难,更使他对老师的哲学充满疑惑。苏菲亚不属于逆来顺受的一代人,可是生活周遭的环境又过于平静,每天准时上下课,周末参加一些社区活动做做义工,一是为了生活充实一些,主要目的是申请大学时很有用。尤其是私立名牌大学就是要挑选具有领导能力的学生,能够具备未来改变世界的潜质。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苦难的年轻人能够具备改变世界的勇气吗?邵向群始终是存疑的。

邵向群作为母亲对世界的看法,苏菲亚能否认同呢?母女俩有完全不同的经历,她自己在中国下过乡,父母辈在政治运动中吃过苦,到了国外也是从最低层打工挣钱读书,然后改变命运。女儿生在旧金山,出生后离开美国回过上海,去过中国各地旅游,她七岁时有一次在桂林漓江边上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追着她们兜售自制的手工艺品小鸭子,她急忙躲藏到妈妈身后。妈妈告诉她,女孩们这么小出来是为了讨生活,买工艺品所得的钱是为了吃饭。那次经历是她记忆中最形象的一次对于贫穷的直观认识。对于世界的观感,邵向群并不相信苏菲亚会与她的想法全都一致,不过只要基本的价值观相似她就觉得万幸了。

“你也许能够在中东难民的人群里看见憨第德见过的人们。我也想多见见我喜欢的伊洛娜。”邵向群曾经和苏菲亚提起过那部诱引着她来到布达佩斯的电影。

     苏菲亚的眼睛忽然闪亮了,邵向群的话点燃了她探索世界的兴趣,她点头表示同意。

她们忽然对无计划的出行有了动力。邵向群告诉苏菲亚想去给中东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送些食物,当她们回到火车站,车站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太阳悬在头顶,即便是九月的第一天,却因热流侵袭格外炎热。

她们在车站里绕了几圈都不见中东母亲和孩子的踪影,心里便有些着急。问了几个人,打了半天手势还是没人明白她说的什么。不行只能自己找,她们挤进车站建筑物的人群中,跋涉向前。手里提着的食物不时引来饥饿的目光,难民们都饿了渴了,可是他们是节制的,没有人向她伸手。

邵向群终于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中东母亲和三个儿女,两个小女儿正在哭闹,母亲抱起了一个,另一个又不乐意了,可是她只有两只手,正在左右为难呢。她看到母亲脸上淡淡的躁郁,初见时留给她深刻印象的气定神闲顷刻不见了。

正在这时,七八岁的儿子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了瘦弱的躯体,好像是一根麻花扭曲着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只空空的纸杯,一脸疲惫,母子俩满脸失望的说着话。邵向群看出来母亲是让儿子去找水,儿子绕了一圈还是空手而回。

苏菲亚看见男孩有一种本能的防范,就为了耳塞曾经被他一手拽去。她离他远远的。

中东母亲接过儿子手里的空杯子,目光久久凝视着白色的宝丽隆,她没办法从里面挤出哪怕一滴水来解孩子的渴,身边两个口渴得哭喊的女孩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好像随时都可能气息用尽,戛然而止。可是母亲还是无奈。

邵向群急忙走过去,从塑胶袋中抓起一瓶水,替到母亲手中。母亲转过脸看见是个亚洲脸孔的女性,紧张的情绪稍缓了,她还是沉默着,却张开手掌接过水和食品。母亲转身把食品塞进黑色袍服的下摆,顺手又往里掖了掖,生怕谁从她身边偷去了。她对邵向群和苏菲亚投来的目光中,稍纵即逝的闪过一丝笑意,即刻转身打开水瓶,倍加珍惜地倒了一些水在杯子里,抱起一个哭得厉害的女孩喂她喝。

女孩干裂的嘴吸到了第一口水,哭声停止了。又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孩子们渴坏了吧。天太热了。” 邵向群不确定她说的英语母亲能听懂多少,却显然看见母亲脸上的愁云慢慢散去。

“谢谢你。” 母亲竟然说的是英语。

听到母亲说英语邵向群兴奋得不行,就像采访路人时,找到一个能说对题目的人。

两个女儿一先一后轮流着喝了水,停止了哭闹,在颠沛流离的环境中,人的满足有时是极其简单的。

邵向群征得中东母亲的同意,把水杯装满了替给小男孩。中东母亲催促着儿子快喝。眼神中对儿子的偏爱显露无遗。

看着孩子们喝着水,邵向群脑子里又闪回了伊洛娜的美丽面容。她想象着面前的母亲揭去了头盖,恬静地微笑时,也许很像伊洛娜。纤细而长长的脖子,深凹进去的眼窝,伊洛娜躺在草地上一左一右搂着她的情人们,把两个男人像孩子一样照顾着。母亲落难于此,一左一右搂着年幼的孩子们,神情恬静,不慍不火,不急不躁。

“孩子这么小,怎么就带他们出来吃这个苦?”邵向群说。

“家里全给炸光了,不逃就是死。”

“孩子他爸呢?”

“死了。天上飞来了炮弹。”

邵向群和母亲闲聊起来,才知道母亲居然是一个中学的英文老师。老家打仗了,家给毁了,只能带着孩子出来逃难。

母亲说话柔声细语,不像是在叙述一桩生离死别的惨烈战争,邵向群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母亲,在心里揣摩着人的承受极限。作为记者她访问过许多不同的人,每次听到不同的生命故事,她都会凝视着面前的生命体揣摩着人的个体和生命承受的微妙关系。她很惊讶母亲从始至终的平静,她的心灵难道与人生的磨难绝缘?

听着母亲的讲叙,邵向群仿如走进那个惨烈的战场。早上突然一阵山摇地动的爆炸声震落一地窗玻璃,稍微平静后走到窗边掀起窗帘角往街上望去,一辆轿车正在对面的街上燃烧,尸体残肢撒落在路上,浓烈的焦味呛得她咳嗽不止。她急忙奔进厨房抓了一快湿毛巾捂着嘴。

死者是对街的邻居,一个壮如石墩的律师,他的车里被安置了炸弹,刚起动就炸了,显然是被蓄意谋杀的。政府军和反对派的战争愈演愈烈,已经穿街走巷进入了居民住宅区。她的一个侄女——当时只有十几岁,因为她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谴责政府空军在平民区使用油桶炸弹,被关进了监狱,她和两个朋友也在大街上被抓走。更恐怖的是,一天就在她外出接孩子,剩下丈夫一人在家时,一个油桶炸弹击中了她家的住宅,房屋全毁。等到她和孩子走近回家的路,大火已经熄灭,街道上居然再也找不见自己家的房子,最后连丈夫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孩子都还小,带着他们出来不容易啊。你一个人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邵向群问。

她沉吟着点头:“真的不容易。可是不出来真的就是等死。家里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死第二个了。”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做决定时兴许也是这样果断,没有拖泥带水。

在中东母亲讲述自己经历的过程中,另一边苏菲亚却正和男孩围绕着她的iPad较劲。男孩对她手里精致的玩意特别着迷,拽着耳塞往自己耳朵里塞。苏菲亚就是顶真地不让。苏菲亚已经确立了自己的逻辑和价值观。她认定这是我的东西,我有优先权。你要动我的东西,必须经过我的同意。男孩还说不上有什么逻辑,就是觉得好玩。可是苏菲亚并不认为这样的“冒犯”是好玩的事。两个人都显得很执著,于是苏菲亚不断的在身体的前后左右藏着iPad,男孩锲而不舍地伸手去拿、去抓、去拉,苏菲亚执着的去躲、去推、去拽……。

邵向群对苏菲亚使眼色,示意她让男孩看看吧。苏菲亚执意不让。

这时中东母亲问起火车站外面的情况,邵向群就把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东西滴水不漏地告诉她。听了她的话,母亲更担忧了。

“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到德国?”

“你了解德国吗?”

母亲摇了摇头。“以前在照片上看见过,都是希特勒的法西斯军队的照片,现在的德国是什么样,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还去?”

“不去就是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了,何况还有孩子。”说到孩子两个字,她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为了躲闪邵向群直视的目光,母亲低下头用两手抚摸着依偎在身边的孩子们。

正说着话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前面原先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涌。母亲也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把孩子们都拉了起来。男孩如同突然惊醒,离开苏菲亚,紧紧地站在母亲身边,护着妹妹,蓄势待发。

邵向群被后面的人拥挤着险些跌倒。中东母亲一手把最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大女儿。没手拿东西了,急忙吩咐儿子提上一个黑色背包和剩余的食物。中东母亲一边被人往前推挤着,一边扭过脸来对邵向群连声说谢谢。

邵向群看着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母亲和孩子,对着他们的背影挥挥手。她在心里祝福他们平安!

人群越来越紧迫,邵向群靠在墙壁上,让逐渐汹涌的人群从身边滚过去,争相上前的男人们挤压着她的胸腹,她承受着如同被冒犯的感觉,可是没有人留意这些。一个个紧贴着她身体往前挤,奔那未知的命运。她憋足了力气转过身子,将苏菲亚拥在身前,保护着自己和苏菲亚的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群松了下来。她拉着苏菲亚的手急忙脱身挤出了火车站。到了外面才听到有人说前面的火车放行了,人群就拼着命地往上挤。不过最终又是一次闹乌龙,火车并没有开通。

邵向群和苏菲亚如同躲避灾难一样逃离了火车站,走在街道上大口地吸着空气,近午的阳光是酷热的,走在猛烈陽光下的布達佩斯街頭,身邊是和平祥和的輕鬆氛圍,可是她腦中卻揮之不去中东母親告訴她的逃亡故事。

她们在街边的餐厅坐下来,点了咖啡和香肠三明治。周围来往的都是游客,餐厅前的空地上一位瘦弱的钢琴师和壮硕的小提琴手在演奏,忽然听到有人点了《忧郁的星期天》那首电影中最著名的曲子。于是,抑郁,悠扬的曲子又把邵向群的心情拽回她在布达佩斯时常沉湎的伊洛娜的情感漩涡中。

她眼前浮现出神色忧郁的赖热•谢赖什,他是匈牙利音乐家,女友在多瑙河边的桥头和他分手,绝情地回头走过桥去,不管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不回头。赖热•谢赖什跌坐在桥边的石阶上,垂下头掩面哭泣,他看上去极度绝望。

钢琴师的手指正滑过那组迸发着绝望的音符,她似乎看见音乐家全身乏力地爬上桥上的栏杆,跃身多瑙河中……其实她对那个音乐家了解得很少,她知道眼前的画面是她自己的想象。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后来的电影是为这首乐曲量身定做,在电影中钢琴曲低迴婉转贯穿始终,乐曲中流露的绝望情绪慑人心魄。当年数以百计的人在这首乐曲的陪伴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个原因这支乐曲后来被冠以“匈牙利自杀歌”的称号,一度遭到了许多国际知名电台的禁播。

不过时过境迁,在和平的环境中,当游客怀有闲适的好心情,那首曲子听上去难免忧伤却并不绝望。邵向群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位瘦弱的钢琴手脸上,他喜欢皱眉头,高挺的鼻梁特别有电影中钢琴师的神韵。可是她的眼睛始终在寻找那个记忆中反复出现的女主人婀娜的形象,她多么希望伊洛娜能从店堂里走出来,带着她特有的沉静微笑把餐点递到她的面前。

“哀伤至极。”苏菲亚对演奏的乐曲似乎缺乏共鸣,她简单地评论道。“如果憨第德落难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音乐,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他是为了吻了一下侯爵的女儿被人赶出了宫殿。他的爱情才刚刚露芽就被连根拔起,后面一个接一个的苦难让他喘不过气来。真正在苦难中奔波的人是没有时间去体味自己的感受的。”

“他不是一个音乐家,不会用音乐抒发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没有那么细腻,有点像你这样的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吧。表达比较直接,是直线式的,没有弧线。”

苏菲亚对母亲的分析不置可否。恐怕这是第一次听说情感的曲线会怎样的不同,她还没有好好想过自己的情感是弧线还是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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