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周    更新时间:2017-11-13 11:22:29

多瑙河对岸的山坡上太阳已经升起来,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烁耀眼。邵向群和高中毕业不久的女儿苏菲亚走出河边的酒店大堂,坐上出租车前往火车站。她们从洛杉矶来布達佩斯逗留了几天后,计划乘火車前去维也纳。

“你这几天在读什么书?” 邵向群与苏菲亚闲聊。

“伏尔泰的《憨第德》。”

“《憨第德》?我倒是没读过。有趣吗?”

“说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年青憨第德,吻了男爵的女儿,被赶出城堡。后来一路流浪,走了世界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受了不少苦。”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憨第德有一个老师是哲学家,一直对他说: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地,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地。”

“啥意思?”

“老师说:人脸上长鼻子,为的是便于戴眼镜--于是我们就有了眼镜。”

“难道说不戴眼镜的人,鼻子就是浪费了?鼻子是用来呼吸的。”

“他还说:人身上有腿,分明为的是穿袜子——于是我们就有长袜子。”

“你不是没有穿袜子吗?你的腿白长了?”

“腿是用来走路的呀。”苏菲亚说。

她们在火车站下了车,提着小行李箱,穿过人群,擠進人与人之间狹窄的缝隙往车站里匆匆走去。

布达佩斯火车站,周边停着不少警车,不大的广场上坐着三五成群的“陌生人”。这群人就連只在這個城市遊玩了幾天的邵向群都覺得他们不属于这个城市。他们不會是游客,遊客住在酒店裡,不会在街上席地而坐。這些肤色黝黑、服装随意的人群在廣場的樹蔭下或躺或坐,目光迷离,很少交谈。他們似乎在等待什麼,卻一定不是等就要開出的火車,就要開出的火車是要進站去等的,他們却坐在廣場上。对于无聊的等待,他們脸上浮现了疲惫。

在人群中穿行时,邵向群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一个画面让她留神。一个男孩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子望着远方发呆。旁边一位头上披着黑色头巾的女子,身着黑色袍服,中东女性的典型装束。邵向群在洛杉矶是电视台的记者,思绪跳跃如同闪电,视网膜前的母亲和男孩忽然换了一个背景,沙漠、骆驼、清真寺,倏忽间映衬出一对幸福的母子。可是切回现实的背景却是略显陈旧的水泥墙壁,环境变了,中东女子和男孩的神情也倏地阴了下来。

邵向群急着从他们面前通过,用英文轻轻地说:“对不起。”男孩似乎听不明白,母亲惊觉站在身边的邵向群,没有表情地撇了她一眼,转而凑近男孩柔声细语地说着他们熟悉的语言。

男孩听了母亲的话急忙挪开自己的身子,为邵向群让出一条路来。邵向群和苏菲亚跨过去继续往前挤,她还特地回过身对她们说谢谢。募一回头,她看见妇女身边还有两个更幼小的女孩,也是静静地坐着,如两尊雕塑一般。

苏菲亚手里拿着绿色的iPad边走边听着音乐,小男孩看到屏幕上闪闪烁烁的光亮,伸手去触摸,一不小心勾下了苏非亚的耳塞。

苏菲亚忽然听不到音乐了,周围的噪音轰地一下涌向耳膜,失去了耳塞的过滤,外部世界的声音是她完全陌生的。她回头找自己的耳塞,见小男孩正拿着往自己的耳朵里塞去。她用英语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显然男孩根本听不懂。于是她索性伸手从男孩手里拿了回来,还没忘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男孩丝毫不以为咎,咧着嘴对她做了个怪相。

邵向群和苏菲亚花了不少力气挤进火车站大厦,里面大多是状似“陌生人”的年轻男性,涌动着往前挤,却被警察的人墙挡住了。人群中几个领头的高扬着手臂呼喊口号,簇拥在周围的就跟着起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到了里面邵向群看着阵势才略微明白,年轻人想上火车,可是警察却拦住了去路。邵向群想搞清楚火车站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身边的“陌生人”中似乎没人说英语。通过警察封锁线时,一位女警让她出示护照,她递过护照时顺便问:“他们是什么人?”女警看了护照还给她们随口说:“中东难民。”

过了警察的封锁线,站台里面还是无路可走。邵向群和苏菲亚手提行李跳下路基跨越一条条轨道。对面的警察见了急忙跑过来帮忙。一口气跨越了四五条铁轨,邵向群一边走一边往火车进站的方向不断地望,确定没有火车进站来。到了站台上,遇到几个同样来自美国的旅游者,终于有了交谈的对象。互通信息后才明白,聚集在火车站的中东难民这几天潮水般涌来,他们来自被战火蹂躏的中东国家。听说德国开放接受难民,人数高达八十万,都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这些难民是怎么来的?有多少人数?大家都不是很明白,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正身陷欧洲的一个重要历史时刻。

邵向群在站台上遇到的旅游者中有几对美国的律师和教授夫妇,同样遭遇了行程受阻,在旅途中对于前程混沌不明,似乎遭逢乱世,对于他们都是鲜有的经历,颇有微词。

苏菲亚在美国出生长大,出远门不多,遇到这种情形应该说是第一次,她显然心情焦躁,还设法不表露在脸上。她素来习惯耳里塞着耳机,无休无止地让各种音乐隔绝周围的杂音。可是这次是破了一个例,出国前邵向群与她说好了,不仅要用眼睛看欧洲的名胜古迹和博物馆,还要用耳朵听异国的各种声音。她答应了,所以,原先的两个耳机,变成了一个。她用左耳听音乐,用右耳听城市的声音。

可是进了火车站没有听到火车的汽笛,也没有听见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人们用她陌生的语言呼喊出来的抗议声。她第一次感觉手足无措了。她站在母亲和几个同样来自美国的游客身边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邵向群将苏菲亚留在几位美国游客身边,东问西问,道听途说,最后才了解到火车站所有班次的列车当天全部取消。走不了了只能和苏菲亚无奈地到购票窗口退了票,突如其来的改变,迫使她们滞留布达佩斯。

离开车站时,走过一对匈牙利的警察身边,苏菲亚说出了淤积已久的抱怨:“这儿的警察真无能,这样的场面都控制不住。美国的警察可没那么客气。”

邵向群看了一眼苏菲亚,她脸涨得通红,显然对布达佩斯突如其来的高温天气觉得十分不舒适。“想念美国了?”

“美国不太有这样的事吧。除了天气可以改变旅行计划,其它的因素比较少。”

“所以我希望带你多出来走走,世界上人们的生活,并不多像美国。”

 “我知道。”苏菲亚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用这句话教育她。她耳朵都听出茧来啦。

邵向群突然想起女儿正读的书急忙加了一句:“不像憨地德老师说的都是最合理,最完美的。”

回到酒店打开电视,一个欧洲新闻频道正播报着当地遭遇难民潮的情况。边境上偷渡的年轻人钻过铁刺织成的网进入匈牙利。一个边防兵紧抓住年轻男子的衣领把他拖走,年轻人大声哭喊着回望与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位同伴,同伴们幸运地穿越成功,匆匆的背影都来不及和他告别,也许从此一别就是命运的天翻地覆的改变……布达佩斯的公路上发现一辆卡车,车箱里堆积着几十具窒息死亡的难民尸体……希腊的海滩上一条难民船靠岸了,挤得满满腾腾的船上跳下来都是拖家带小的……在邵向群的脑海中一幅全景图展示出来,大批的中东难民逃离被战火焚烧的家园,背井离乡,地图上无数的箭头向欧盟所属的国家包抄过来……

摄影记者的镜头又转向布达佩斯火车站,忽然一个镜头扫过,邵向群看见早上见过的中东母亲和她的三个儿女。七八岁大的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说着话,妈妈微侧着脸倾听,一边听一边用手整理着儿子的衣领,好亲近的一对母子。

一阵酸楚触动了邵向群心里某个旮旯里的柔弱处,她眼里泛起了泪水。苏菲亚见了不说话,递过一张纸巾给她。

她身为一个记者,对社会事件素有浓烈的兴趣。旅途上邂逅的事冥冥中触动了她**的职业习惯,神经中枢的一个按钮忽然被激活,全身极度地亢奋起来。她告诉自己,既然在这座古老的城市滞留了,就正面迎接这个扑面而来的突发事件吧。

邵向群回头看见在苏菲亚在空调的吹拂下“养尊处优”地在电脑上沉浸在她的梦想世界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滞留的这几天也许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苏菲亚切身了解一下美国之外人们的生活。

她忽然之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兴奋,她拉上苏菲亚走出酒店。

 “你就做一回老实人憨第德,就把布达佩斯当成你的探索之旅,也许过了几天后,你会有很大的收获。”

苏菲亚神态莫名地回望着她,跟着她的脚步走进市区。

街道是现在的水泥路,两边的建筑却是古典的哥特式和巴洛克格局,街心空地上的古老的雕塑上,早已生出了深绿的斑斑锈色,在灿烂的阳光下历史的污迹尽显无遗。她们匆匆地走过街区,如同匆匆地走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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