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豆 湿豆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8:58

如果零食能分出个贵贱的话,那冰糖就是零食里的贵族,而干豆只能是零食里的贱民。当然细想想也不完全正确,干豆无非贱在价格上,在小食品世界尚无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它。我们不会有了冰糖而弃绝干豆。相反,个个都对干豆喜欢得不得了。

听得“哗”地一声响,半钵生蚕豆下锅了。一人听到动静,喊一声外婆炒干豆了,关系铁实的姊妹们即从前庭后院往厨房奔。

豆儿们在铁锅铁铲之间慌不择路相互磕碰发出类似沙锤的声音。生豆不香却动听。几副胳膊肘齐乎乎架在灶台上,目不转睛瞅锅里,很用心地盯哪盯,可终究还是没盯准一颗,锅里阵脚一乱了我们也都眼花缭乱了。月桥姐自小比我们懂事,安安静静坐在灶口填柴禾。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青色的豆儿们渐渐变成青黄参半,也有的黑黄参半,有着漂亮的虎皮纹理,酷似一枚枚微雕虎。满锅焦黄的时候,极少的几粒青色干豆,是铲子忽略掉的,呆在离锅底最远的地方,其他干豆已有八成熟,而它们还保留着下锅时的稚嫩色泽。

干豆香越来越浓烈,一边宽解心里的馋一边撩起吃干豆的欲望。外婆炒起干豆来完全是一根筋的执着,不管我们饱满地吸气,频频咽口水,耷着眼皮就是个炒。沉不住气的某个姊妹催外婆:

“熟了,铲一颗我们先吃好吧。”

外婆白一眼说话的,撇撇嘴继续炒。

“别炒了吧外婆,再炒就糊了。”我央求道。

外婆横我一眼:“早着哩,别看壳儿黄了里头还生着呐。”

其他人便不再开口。催也白催。

外婆太有耐性。少炒一会儿能样嘛,就跟忘了钟点似地炒啊炒,闻见香了还炒,颜色变黄还炒,嘎蹦脆的炸裂声此起彼伏还炒,我们的胳膊肘都变烫了还炒。口水尤其疯狂,总也咽不完,咽下去沁上来再咽下去再沁上来,咽不及时呛得直咳嗽。

全都不说话的时候,外婆开始自言自语:“你们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在心里顶撞:“哪个喜欢吃热豆腐撒,我们只喜欢吃干豆。”

“蚕豆不熟透,吃了不消化积食就得生病。”外婆自说自话。

“想多炒一会儿你就多炒一会儿,别赖我们不消化。”仍在心里顶撞。

此时的外婆尤其不能得罪,否则她那掂着锅铲的手随便颤两颤,我就会少得许多干豆。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炒啊炒,望不到头似地。每分每秒,望嘴的都饱受煎熬。

外婆小巧玲珑个儿,一双三寸金莲,右手用力炒,身子微微左斜,小脚也在帮手使劲儿似的,一只脚半踮着。黑色衣裤,衬着微红的脸,平时,需要外婆的时候我们才喜欢她,眼睛,当然更喜欢她加工的零食。

感觉铁铲碰铁锅的声音锥脑仁的时候,干豆的热气彻底发散,扭成一股绵密的香气灌进我们的鼻腔,外婆这才对灶下的月桥姐说退火。外公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干豆熟了,喷喷香啊!”月桥姐慌忙往外挟柴禾。

被香气熏得晕乎了的馋嘴猫们反倒安静了。外婆把焦黄滚烫的干豆均匀而快速地分拨到我们面前,一人一小铲,也就七八上十颗的样子,惊喜而理智的我们摩拳擦掌,急等着干豆快点凉下来,太烫,不敢碰那些蓄足了热气的豆儿们。那时尚不知蚕豆的吃法不止干豆湿豆两种。膨化成炮豆,炸成兰花豆、五香的麻辣的裹了蟹粉的,还拿茴香八角煮的等等等等。一路吃来,仍是趴在灶台所得几颗在心里扎了根。

无论谁,都对外婆铲的那点儿蚕豆嫌不够,远远不够,就算再来一铲也不够。干豆太香了,嚼起来嘎嘣响,跟牙齿练拳脚似的,算得一种热闹简便的零食。吃了干豆的我们肚子会蓄积一些气,先是咕噜咕噜响,但凡有一个人先打响第一枪,其他人就不客气了,简直像放连珠炮。所以,我们给了干豆一个外号——火药。

真正能灭掉干豆火焰的是水。听得“嘁”地一声,锅里腾起一团雾气,半瓢水破灭了多得些火药的念想,锅里的豆们欢快地鼓捣着,像是欢庆当头一瓢的酣畅,瞬间膨胀,再膨胀,干豆变成一粒粒湿豆,盖上锅盖借底火焖上一阵,揭开锅盖翻炒几下,酒些粗盐,滴几滴香油,一盘下饭菜就成了。

干豆属于我们。湿豆属于一家老少。

吃过干豆我们仍是要吃湿豆的。只是我们吃得刁:噙一枚湿豆搁嘴里,嘬掉外面的油盐味儿,舌头和牙齿不用密谋,小小一个默契就滤掉了外边的那层壳儿,强行蜕下了豆儿们的花衣裳。筷子进进缩缩,一盘湿豆很快见底了。我们面前的若干堆湿豆壳,很快就成我们的罪证了。日子不允许我们那般奢侈的,瞅见一堆堆壳儿外婆火不打一处来,数落道:“啊,败家啊你们!前两年连观音土榆树叶儿都得往下咽哪,败家子儿们哪连油盐炒过的壳儿也敢滤啊!都给我揽到碗里!吃!谁不吃饿谁三天不给他饭吃!”

吃蚕豆壳的感觉可想而知,可也得硬着头皮往下咽,脖子伸得老长。想象豆儿的衣裳给一件件穿回去了,竟又心生喜悦了。

当年几姊妹的梦想不谋而合:将来挣到钱要炒一大锅干豆,决不续水,一粒湿豆也不煮,一日三餐拿干豆当主食。当然,义气必须讲,谁要是先备好火药,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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