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 斗 会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6:27

大姑单位食堂大厨王爷爷曾在祖父的餐馆做大厨。就是说旧社会雇工当家作主以后成了县人民银行炊事员,这样就跟雇主家的大小姐在单位相遇。大姑一定是想回避王爷爷的,因为每次照面就是一种无言的身份提醒。弄得大姑很难堪。想见的人不大容易见,想回避的人会经常遇见。大姑打饭蓄心王爷爷在哪个窗口,有王爷爷的窗口就算队短也不排,宁愿排长队。明眼人很快发现了大姑的用心,并神速弄清二人曾经的主仆关系。这是多么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啊,自然神速向行长反映,要求在全行召开一次揭批大会,由王爷爷痛说革命家史、地主老财如何盘剥自己。以此警醒当年的大小姐,必须带罪工作,争取早日改造成对人民有用的人。

王爷爷厨艺有口皆碑,老好人一个。第一次发现大姑怔了一下,立即装着不认识,可暗中却是关照大姑的。比如他知道大姑不吃大肉,隔十天半月两炒个鸡蛋炖只鸡,或是焖点牛羊肉,说要兼顾一下少数民族员工。大姑近视眼,偶尔站错队跑到王爷爷窗口,大姑十分恨自己。可王爷爷心里是热乎的,手上很给力,给别人打菜掂勺子的手可能是要抖几下的,给大姑打菜坚决不手抖,一勺下去,能挖多满算多满,生怕当年的大小姐骂自己忘恩负义。明眼人大概就是这样发现奥秘的,竭力促成雇农斗财主的游戏。其实同事之间无新仇无宿怨,无非是机关单位除了数钞票就打算盘日子过得枯燥无味,弄些乐子让生活多些色彩。

揭批大会是夏天的晚上,闷热,远远滚过几声不相干的闷雷。有人巴望来阵雨,比如大姑。比如王爷爷。更多人希望雨藏紧一些远一些,别让一场雨毁了一场好戏。那时没啥娱乐活动,银行干部都快憋闷坏了。揭批会是有拯救意义的。机关干部们摇着大蒲扇,屁股底下的竹凳子不是这儿响就是那儿响,大姑徒增烦意。

行长率先讲了一番揭批大会的目的意义。声讨形式是面对面。声讨对象马庆英。揭发人王老伯。然后由声讨对象表决心。再由全行员工对声讨对象进行批评帮助。行长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发言,还是老规矩,发言一个回去一个。台下一片唏嘘。

王爷爷长得圆乎墩厚,平时的墩厚样儿这时变得很窘迫,站起来好一会儿嗯叽着不知怎样说,完全是一副挨批的样子。有人按捺不住,怂恿道:“老王同志,人民早就当家作主了怕个啥。只管大胆揭批,我们全体革命同志给你撑腰!”一片撑腰声附合。

王爷爷早看见大姑所坐的位置,可就是不敢拿眼瞅。眼梢勾带着大姑,心想当年她都还是小孩子,剥削与被剥削都是我和她爹之间的事儿,赖不上她哩。

不断有人给王爷爷打气。大姑坐不住了,站起来恭敬地对王爷爷说:“您只管揭批,我们……我爹是有罪。”王爷爷嗫嚅道:“你们……看我……从哪儿说起……”

“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说一说。”

“王师傅你也太老实了,批斗个地主老财还让我们教你。又没剥削我们是不是。”

“随便说。咋说都行。别耽误时间,热,蚊子咬。”

有人拍得啪啪响。

王爷爷穿一件阴丹士林布衫,一条黑色粗布裤子,留有中缝的布鞋,一副资深大厨的模样。只用袖口擦汗不开口。

大姑扭脸望着别处,一副罪有应得的样子。

“说话啊老王。”急性子的催。

“你不说我们哪儿有说的。发个言我好回家抱孩子去呀。”

“老王啊,开水锅里能坐八百年哪!”

王老伯朝大姑的方向瞄了一眼,发现大姑根本没看自己。揩揩脑门上的汗,说:“马六姐儿……唔……喊惯了。马庆英同志,我是看着长大的。在她家工作—唔,做长工那些年,整天在一个锅里盛饭吃。”

“别绕,直接说事儿。”

“好,说事儿。有同志让我说衣食住行,那我先说说衣裳的事儿。衣裳我们自己穿自己的,她爹给我们工钱我们自己添置衣裳。哦哦,她爹也赏衣服给我们穿,长衫短褂啊,都拿回家搁着了,用不上。给的那些衣裳有新的也有半新的。马掌柜……唔……马保长衣裳多,天天穿得可气派了。马六姐儿……马同志也都穿新的,一副大小姐的样子。”

王爷爷说几句总要偷一眼大姑。大姑头越垂越低,脸颊由红变白;苍白,变得蜡黄。风吹乱了刘海,汗湿的衬衣贴着她的前胸后背。身姿显得很僵硬。

大姑没作回应,王爷爷感觉臊得慌,想赶紧讲完了事儿。

“衣裳的事儿已经说了,再说食。我识得几个字,文化浅,食就是吃是吧?马保长跟他的保长娘子不光让我们吃干饭绿豆芽,牛肉羊肉也不住地往我们碗里挟。哦忘记说早饭啦。早饭是稀饭搅白糖,还有饼和馍。白糖很稀罕,他是保长弄得来。宵夜还没说……唔,我想想,那时候宵夜吃的啥……想起来了,不是馍馍就是擀面条儿……”

“伙食不错啊。”

“你跟地主老财走得很亲哪。”

“怪不得撑恁圆个肚子!”

会场乱了。

行长起身维持秩序。安静之后,示意王师傅接着说。

“吃得好就是好,也不能说冤枉话是不是。当初在家我的肚子是瘪的。到马家当了几年大师傅,肚子不知不觉起来了。”

“说——住的咋样。”行长提示。

“三五个伙计住一屋,宽敞得很哪,一堆杂物占半个屋子,还能搁下几张床!”

“马保长哪儿是什么恶霸,把伙计当弟兄呢。”

“什么弟兄啊,把伙计跟杂物码在一个屋里!”

“不能这样说,”王爷爷打断说话的小青年:“在马保长家住得好,比我们家强哪儿去了,雨不漏,风不吹,一年四季铺的盖的有人换洗,没长过一个虱子没见过一只臭虫。你不知道我们家,兄弟姊妹都长虱子,一有空背靠背在太阳底下掐得噼啪响哩。”

一阵哄笑。揭批会弄得像给老马家开表彰大会。

行长把王爷爷拉到一边耳语,王爷爷连连点头。回到会场中心位置。

“我想重新揭发。老马家还有好多事儿没揭发。”

经行长点拨,王爷爷开始真正的揭发:

“马六姐儿……唔马庆英的爹过继了个儿子名叫马庆和,前前后后快把人妨作死了哩,找单方,弄草药,为的就是引子压子兴旺他们的反革命家族,壮大反动势力。马保长还给他的儿女们请奶妈。请一个奶妈不算,硬是请了俩。吃我们贫下中农的奶就是喝贫下中农的血,这是用穷苦人的血养育他们的公子哥大小姐啊!”

“打倒地主恶霸!”有人喊口号。群情激奋:“打倒地主恶霸!”

大姑起身喊:“打倒我爹!”

众干部们齐喊:“打倒我爹!”

发现不对,纠正过来改成“打倒马保长!”“把马保长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喊了一阵口号,王爷爷接着说保长娘子。说她在餐馆经营状况极度不佳的情况下告诉他们,砸锅卖铁也不会欠大伙儿一文工钱。他们一直跟主人们吃同样的饭菜。

批斗会开得走样了,只能打住。

行长的结束语是这样说的:“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只要马庆英同志和封建家庭划清界限前途仍然一片光明。”

大姑痛哭流涕:“感谢党的培养,感谢行领导教诲,感谢同志们帮助,以后看我的表现吧。”

    几十年里,这场批斗会是大姑必讲的。原先是带着气愤讲,后来是当笑话讲。

揭批会更像一出闹剧,到此该结尾了。我想再说几句与本文不相干的话。揭批会过后,大姑继续写她的入党申请书,恕赎罪般地工作。在她看来,就算祖父没民愤可仍属于剥削阶级,之于人民有是有罪的人。一份申请不批准再写第二份第三份。后来大姑咬破手指写血书对党表忠心。血书也没批准入党。大姑怎样想的我不忍心问。大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调到湖北大学,在那里入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接下来大姑不知为什么突转方向,把健身当成了后半生的事业,长寿成了她的新梦想。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新药特药保健食品。年轻时候病蔫蔫一个人今年已经八十高龄。

大姑的活法其实有她的道理:照顾好自己,不添麻烦就是对家人朋友最大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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