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之间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6:09

盛姑父去世后,我跟大姑生活了一段时间。在大姑跟前较拘谨,瞅空爱往外婆家跑。大姑单位跟外婆家只隔一个道子,一个原本叫夏家道子的道子,县人民银行在那儿以后,人们又把它叫成了银行道子,似乎带上银行二字就能沾到财气。只有一些无所谓财气的照样说夏家道子,一副顽固不化的“OUT”样儿。我么?完全随性,时而叫夏家道子时而叫银行道子,既不激进也不落后。

说说我们的银行道子。那是一条近百米的道子,宽却不足两米,两个胖人相遇恐怕得仄轮身子才能通行的。两面高墙,足有五层楼的高度,古时土砖砌成,至今完好无损。进道子之后,遮成细长幅的或灰或蔚蓝的天只许我们竖直脖子望,阴天,那一缕天就成了一丝云烟;晴天,则扯成一条天上河,蔚蓝的河面飘浮几朵白云。无论四季天气如何,那条道子只在夏天被人称赞,因为夏天有穿堂风,拐着弯也要抚弄我们的脸,很是舒坦。其他三季相对寒冷,那时没有羽绒服,家家户户不富裕过冬的衣物都不厚实。

扯得远了些,想说的是,穿过银行道子左拐能看到学校和外婆家,不到百米的样子。外婆家就在学校隔壁仅一墙之隔。

说起来我也像个养不家的人儿,那些日子吃饭睡觉在大姑那儿,心却在外婆那儿。隔三差五我会跑到外婆家跟姊妹们玩儿。约摸玩儿到大姑下班,就穿过道子跟大姑到食堂打饭吃。

记得那个特殊的星期一。下午放学背起书包跑到外婆家,一进门,外婆耷眼看我一下,面带喜色:“艳儿啊,你有弟弟了,长大望婆子有送亲舅倌了哩。”

我怔在那儿,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外婆又说:“你妈总算生男娃了,你有弟弟了!”亦喜亦怨。已经有两个女生跟我争了,这下可好,添男生跟我争了。

初秋余晖快速膨化着一颗不够大气的心。终于,小学二年级的大姐缓过劲来,带着饱满的喜悦,抓住外婆袖口问弟弟在哪里。外婆说在她房屋(卧室),刚哄睡,一边儿看看,莫惹他,醒了闹人。

“谁把弟弟抱回来的呢?”我觉得纳闷儿。

“看你这孩子咋不长心眼儿呢,吃奶的娃,不是你妈抱回来的还能是谁抱回来。”

     “我妈呢?”我四下睃。

“天麻麻亮乘车回神农架了。”

“咋可能……我妈回神农架,弟弟不吃奶了?”

“隔奶。弄回来隔奶,我煮糊糊喂他,养得活。”

“我妈怎么不去看我们呢?”

“哎哟,你就饶了你妈吧!只请了两天假,中间夹个星期天,来去三天,哪儿顾得哟。别跟大姑说你妈回来过。”

“不说。”

缓缓朝外婆房屋走,从堂屋到外婆的房屋不足十米,我走了多久?很久很久。越走光线越暗,越走越不敢迈步。外婆房屋没有光源,大白天也跟晚上差不多。心里怨母亲悄没声回来悄没声走,大老远回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亲生的。顾不得深怨,眼前瓜葛最紧的是弟弟,看到弟弟方可确定母亲是不是真的回过谷城。

轻轻推开房屋门,跨进门,仍怀疑弟弟的存在。房屋太暗,只能闭会儿眼睛,丝丝缕缕的雪花膏味和奶香气扭缠在一起钻进鼻息,感觉母亲就在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藏匿,并没有回神农架林区。眼前的玉色蚊帐变得剔透,透过蚊帐,隐约看到床正中躺着个胖娃娃,心头一热:他就是我弟弟。近前打量胖娃娃:面部轮廓周正,白白净净,嘴唇肉乎红润,肚皮盖着枕巾,均匀呼吸,小肚皮有节奏地起伏。眼光盯在他白皙稚嫩的脸上不动了,越看越可亲,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起劲。姐姐的眼光带足了挑剔的毛刺,可任凭怎么挑剔,眼前的奶娃娃都是完美的,卧蚕眉,鼻梁窄而挺,嘴唇肉嘟嘟的,咋看咋好看。弟弟香甜地憨睡。直到姐姐感觉恍惚:眼前情景不是第一次出现,所有一切都像重逢似的。母亲一声不吭断奶,担心弟弟会掉膘,只能靠外婆的稀饭面糊填饱肚子了。一丝妒意都没了,巴心巴肝喜欢这个人儿了。没把弟弟看醒,而是捏下巴颏儿捏醒的。弟弟的下巴小巧、起尖,一看就想捏,一捏就恨亲似地用力,一用力他就皱眉嗯叽,四肢做蛙式划动,睁开眼睛,盯着我看,像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大弟弟不好哭,看见大姐就笑,还把小拳头往嘴里喂。这一刻,弟弟让我忽略所有不快。

接下来的日子,中了邪似的往外婆家跑。抱弟弟。抱不够。弟弟高兴我高兴,弟弟哭闹,猜想他也在想念谁,跟他一块伤心。

几十年里,会对母亲来去匆匆不见人想不通。仅仅隔个道子不跟大姑打声招呼,你女儿是她帮你养着呢。跟外婆家不过隔堵墙,到学校说句话能耽误多少时间呢。怨母亲怨累了开始怨自己,还不是母亲不戴见才这样。也是命,几乎天天往外婆家跑,偏偏母亲回来的那两天没来。跟母亲躲迷藏一般。有时想想很自卑,无数次撩起不被戴见的自卑。时间是个好东西,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帮我调整了心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次送晓君回谷城,中途在房县一家餐馆吃饭,被人掏了腰包。母亲晕车厉害,还抱着弟弟,一路呕吐折腾到家,已是大病一场的样子。掐头去尾,母亲只在谷城呆了一天。不看我和大姑是囊中羞涩,也不想干扰我们的生活。想想母亲撇一双儿女在谷城独自爬上大敞车的感觉也未见得好受吧。急忙急促赶回神农架林区说明母亲很看重自己的新饭碗。

琢磨过来我已完全体谅了母亲。

有时想想,某种绝决也有积极一面,非常时期杜绝母女间的缠绵也是一种仁慈。

那些年父母把我们几姊妹排班似地排好,谁跟着外婆,谁跟着父母,多长时间对调一下,作为孩子,我们很被动,毫无选择权。反正是跟着外婆想父母,跟着父母想外婆。分分钟都渴望长大。那时的梦想就是快点儿长大,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啥时想见都能见。

无论怎样,一年我会回家看母亲几次。顺便让她看看我。很想让母亲知道,亲情不用太多言语的沟通。亲情甚至不需要频繁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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