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游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5:44

外祖父有梦游症。我也有。隔代遗传。

外公梦游很有趣。外公很年轻的时候双目失明,白天挑水要下河,得有小孩儿牵着。发梦游下河就不用人牵了。无论月黑风高还是朗月高挂,梦中游走的外公不需人牵,自己杵着竹竿明眼人那样下河。谁看到过?夜半收网的渔人呗。外婆听说后一直悬着心,担心外公哪天在青石板上没站稳滑到河当中。别以为外婆闭着眼睛睡大觉其实心儿悬着哩。有天夜里,风把木门吹得呱哒响,外婆醒了,心想大门插得好好的怎么会呱哒响呢,端煤油灯起来打探,哪知关门的当口外公一头闯进来,差点儿碰翻灯盏。

“好大的水啊!”外公说,竹竿杵在地上。

外婆双手捧稳油灯,闭着眼睛问外公咋知道河里涨水了。外公说他刚下河回来,这不,脚都浸水了。

外婆睁开眼睛又问啥时候出门的,那么高的河堤没人扶咋敢走。

外公不吱声。外婆知道外公还没醒,尚在梦里游荡。

知道外公有这个毛病,外婆给我的长辈们说了,都替外公捏一把汗,祈望他在河边走走算了,万不要蹚到河中央。事实证明,担心多余,天罩着我们的外祖父。舅舅曾一路跟着外公出门,一路迷迷噔噔,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踅摸着归家。

是我的父母笑外祖父梦游笑多了吧,我长到三岁多,竟然有了梦游的毛病。为这事儿父母没少争嘴,临了责任推给外公。典型的隔代遗传。

梦游的情境往往记得,醒来也能讲述某个片断。做梦和梦游的共同点是都在梦境中进行,不同点是精神演绎和身体演绎。就是说,前者是梦见自己怎样做,后者是自己真实地在做,做的状态梦游者不知道旁边者知道。

忠字舞盛行年代,我刚记事,白天喜欢蹲在街边看红卫兵小将举着语录本像跳忠字舞,看完之后回家,缠着母亲要毛主席像框,要大16开本的那么大的,能举着跳舞。母亲无奈,找了块铁皮剪成长方形,四个边角用红皱纸包好,再找一张毛主席像比着铁皮框剪好,用浆糊蒙到框上粘好。好喜欢那个铁皮像框,拿在手上轻轻飘飘的,随着动作发出哗哗声响。白天在街沿跟红卫兵一起比划,晚上在家里还要跳,跳到激动处,举起铁皮像框敲出好听的声响,很快跳得走火入魔了。

母亲妆还没卸完我已经睡着了,本来还想吃父亲给母亲做的夜宵。

父母同时见证了一场梦游:我睁开双眼开始唱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那时的母亲25,父亲只比她大一岁,也都小孩儿气,见状吃吃笑。母亲懂得外婆的经验:跟梦中人搭腔须得把眼睛闭上,睁眼就不灵了。母亲好脾气地闭着眼睛跟我对话。

父亲偏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就在母亲刚要问话的时候,我突然爬起来,在被单里摸索。

闭眼人发话:“找什么呢女娃儿?”

“找毛主席像。”

“啥样的毛主席像啊?”

“用薄铁皮做的那个。”

“半夜三更找它做什么呀?”

“跳忠字舞。”

“半夜三更跳哪门子舞嘛。”

“好多人都在跳,我也要跳。”

“没有的事儿。哪家小孩儿都睡了,明儿早晨起来跳吧。”母亲闭着眼睛忍着笑。

“不嘛,现在就要跳。”

母亲对父亲说铁皮像框靠在毛主席石膏像旁边。父亲取了递给我。我在自己的梦里正常表达:“对,就是它!”

父母后来告诉我,发梦游的时候语言行动都是正常的。相当于在梦境里演绎,或者说演绎一个梦境。

接过像框不跳,只扳出铁响声,似乎更喜欢听这种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扳给父母听。听了会儿响,我又躺下,闭上眼睛,谁也不理。

“怎么又躺下了呢?”父亲闭着眼睛逗。

一听,我“忽”地站起来,在床上乱蹦。

母亲说:“这样乱蹦会摔着的,干脆到地上跳。”

我从床上溜到地上,赤脚起舞。父母啧啧称赞。

跳累了。把铁眼像框往地上一搁,谁也不理,爬上床开始睡觉。

父母笑痛肚子了。第二天听他们讲梦游,跟我做的梦多处吻合。

比较下来,第二次梦游有些惊险了。

像是被尿憋醒的,爬起来往外走,其实屋里有便盆,可我看都没看便盆,赤脚往外走。其实,在我下床的时候父母也都醒了,俩人都没吱声,大概知道解个手就回来了。

拉开门就直接出去了。我家半间寝室跟隔壁售票房紧挨着,出门往前几步就是剧场的右侧门。我从右侧门进剧场,在最后一排座位靠左手的边上蹲下,屙了泡尿,似乎没解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朝剧场中腰左侧门跑。

剧场光线很暗,似乎有些害怕,快速跑,轻盈地穿过排排座位进院子了。只想跑出院子,是玩儿还是找什么不知道,把屋都甩脑后了。进院子没停留,右拐朝剧场后门方向跑。梦里的我像雁子飞翔般轻盈。身后,父母在喊。手电筒的光柱蹿到我前头。父母追上来了。发现我没回屋,他俩着慌了。这时,梦中的我已“飞”过值班室门口。那时值班才叫值班,值班人员通夜不眠。值班室灯亮着,当班的是剧团猴戏大王王双全叔叔。王叔叔看见我从门前过,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跑出来了。我径直往院后门跑,快到后门口的时候王叔叔追上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心疼地说:“女娃儿——你这是怎么啦?”

“发……发臆症!”母亲气喘嘘嘘说。

“夜游症吧,”父亲递给王叔叔一支烟,忧心忡忡:“她外公有这毛病。”

王叔叔接过烟,说值着班哩突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一闪,吓我一跳,再一瞅是艳儿。到这儿,前面所有行为都是梦游,听见父亲说外公有这毛病突然醒了。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王叔叔。喜欢他演的孙悟空,小城人说起他的猴戏个个竖大拇指。王叔叔有武功伸手矫健,却是在后门口才追到我,可见梦里奔跑就跟飞差不多。叔叔吐口烟说:“我在想哪家父母这么狠心,半夜三更把孩子打出门!”

他们这个扯我的小辫儿那个拍我脸蛋,问到底醒没醒。我妈说醒了,眼神不一样了。爸爸不放心问我清不清醒吗。我想我是清醒的,因为他们讲述前的前部分情景跟梦境吻合得严丝合缝。

梦游是个什么东西其实不能完全说清楚。大概是由梦而起,然后付诸行动。一半梦境与一半现实做了无缝衔接。我理解,梦游既是梦的演绎又是梦的延伸。

小时候发梦游的事儿曾被当作短处之一引来些窃窃喳喳,我不以为然。不害怕不自卑不反驳,甚至庆幸有过这号经历。真正梦游过才知道生命还有另一种奇妙。

盘点仅有的几次梦游,最大特点就是集中发生在红色革命年代。说明大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容小觑。

后来,不光长辈们,连自己都忘记曾有梦游的毛病的时候(窃以为梦游已不治自愈)又发了一次梦游,而那一次我已是单位职员了。

仅靠回忆梦境是不够的,我得加上推理才能讲清那次有趣的梦游。

夜深人静。下床。开门。开门磨噌了好一会儿。因为头晚反锁了门之后还有门手柄上缠了些细铁丝之类。清醒时防着梦游的时候跑出去。毕竟单位离粉水河很近,真要是跑出去蹚水怎么得了呢。费了些事儿还是开门出去了,站在走廊上,十分享受单位的宁静。白天任何时候都有杂乱的人声和算盘的噼叭声。左拐,可以下楼,可是我没有下楼。右拐,顶头是窗户。我朝右边窗口走去。窗户没关紧,我推开了窗户。初冬的夜风很冷,带些凛冽,我突然惊醒。醒了的我摸摸脸,扯扯头发,确定自己是醒着的,问自己这是要做什么。朝窗外边扔垃圾吗?(不好意思,那时候经常拎一袋垃圾朝楼下空投下去)不是,两手空空。准备上班吗?除了夜色微光,四下黑茫茫一片,何况上班应该往反方向走。那一刻我吓出一身冷汗。

貌似自醒。还是感觉到了冥冥上苍的指引。由衷感叹:至仁至慈慈的真主无处不在。

  据说,梦游者一般不会自己醒来,须得有人唤醒。梦游这件事儿上,我是一个例外。梦游赖不着外公的隔代代遗传。

永生永世感念真主安拉的慈悯。阿米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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