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牵天涯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5:28

那个大年三十,我在谷城和大姑过第一个春节。半晌时分,幺爹带着准幺妈从襄阳回来,一起团年。

看着准幺妈我在想我的妈;看着幺爹我在想我爸。满桌点心让我更想弟弟妹妹了。雪,一口气下了一尺多深,太阳出来,雪片上了釉一般,如晶莹的飞絮轻飘漫浮,摇曳生香。

正月初一大早,大姑小心翼翼下了台阶,回头叮嘱我在屋里呆着,她把幺爹喊回来一块下饺子。我穿了一身新衣裳,在屋外靠墙蹲着,透过桔树枯枝眼巴巴望着神农架的方向直掉眼泪,听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感动不已。几个月下来似乎不再入骨地想神农架了,哪知新年一到,隐蔽的思亲之情一古脑儿倾泄而出。

大姑披一身薄雪回来,远远看着我说:“蹲在外头卖凉姜哪!”

吓我一跳。站起来,走近之后,大姑额前的几绺冰茬刘海晶亮晶亮的,看着更觉得冷。发现我眼里有泪,大姑拉下脸说:“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妨人?”

“怎么了大姑?”我打起笑脸问。             

“大年初一哭个啥呢!”

“没有哇,我在看下雪,雪屑吹进眼里了。”

“好好好,当我没看清楚。你记着,大过年的任凭怎样都不能哭。哭,就是妨人,惹人不戴见!”

“知道了。”

“你也不用想神农架,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有吃有穿。”

大姑说的是谷城。神农架不一定。忍下去的眼泪再次突涌,我赶紧转身去找扫帚,嘟囔着把坎上的雪扫干净。温热饱满的泪滴在雪上,一滴一个细窝窝。

捧起饺子的时候又想起神农架。山里有饺子吃吗?吃罢饺子,大姑端上来几样点心,有莓豆荚花生占京果姜糖冬瓜糖果薄荷糖,呼呼啦啦摆了一桌子。我拣掐着吃着,想着姊妹几个要在这儿,带吃带拿转眼能让盘子见底。跟大姑在一起最大好处是吃穿不愁。吃得好。穿,部分是新的,部分接大姑的旧衣服。最大的不快乐是不自由。大姑不许我一个人到文风亭买布丁吹,更不许我跟着砍甘蔗的满街跑。就算跑到门前园子里扑个雪人儿也是不许的。新年里的我,一个人面对面对三位长辈,只觉得不自在。富足有余自由不足快乐也是要打折扣的。

年,看起来好过,其实三天年像生了锈的时针转得格外生涩。过了年,平常日子又成了上了油的轴承开始疯转。

大半年时光过去,神农架变得遥远,不再入骨地想念,跟班里同学也都熟了。我比其他同学更喜欢上学,尤其喜欢排节目的时光。我所在的班级叫文艺班,送肥料搞劳动都是劳动班的事,打球长跑等体育运动是体育班的事。文艺班的学生除了上课就是排节目,舞蹈唱歌快板书什么都排。只要一排节目,情绪都在节目里面,感觉超脱起来。

爸爸回谷城看我是半年过后。

那天正听老师讲“孔乙己是唯一穿长衫站着喝酒的”,眼梢扑捉到一个影子,没看清什么但觉得这个影子与我有关。侧目一看,是爸爸,心头一热。

爸爸站在窗户一边,只能看到左胳膊上的黄挎包带子。老师看出动静,问我们那是谁的家长。我举手。老师示意我出去。

出教室。喊爸爸。爸爸笑出两腮皱纹,眯着眼睛笑,长长短短的鱼尾纹显露出来。他把黄挎包往身后挪挪,说:“上课呢跑出来行吗?”

“行。”我说。

“在讲《孔乙己》,会掉课吧?”

“不要紧。”

跟在爸爸身后走到学校东边院墙根废弃的土坏房子跟前,靠着水泥台子说话。

“你妈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

“我妈怎么了?”

“你回谷城这么大事儿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妈怕你不同意。”

“你妈不说你也不说?”爸爸眼里有慈爱也有怨恨。

“我妈不让我说,怕你不同意我跟大姑过。”

“你大姑是可怜,可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习惯了没有啊?”

“习惯了。”

“客气吗,对你?”

“头几天客气后来就不客气了。”我咯咯笑,爸爸也笑了。

“还是经常发脾气吗?”

“不是每天。”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根烟噙在嘴上,擦火柴点烟,手有些抖。我问爸爸在谷城呆几天。爸爸说第二天回神农架。爸爸告诉我,晓君口齿清楚多了,不再唱打倒土豪分田地了。三丫放学也在砸石头。二丫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上课铃响,爸爸催我去上课,今天不走,下午看外婆,晚上看大姑。知道爸爸在校园里转,后一节课听得心不在焉。

当年冬天,姑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姑调到了武汉。跟姑父在一个单位。我跟着大姑迁到武汉市,上附中。爸爸一到武汉开会就带我到会上吃点儿好的,到洪山体育馆看一场羽毛球赛或是一场电影。走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些零食再给几个零花钱,眼眶红红望着我稀溜鼻涕眼泪。

“爸爸说来就来了!”爸爸笑着说。

其实没这么容易,总是几年见一面。

望着长途车消失在烟尘尽头。

怨阻隔。恨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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