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吃(上)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2:59

小时候,无论到哪儿二妹都喜欢撵着我,

记得那天外婆家来了位远房长辈。外婆喊外公出来“见”他的干兄弟,又让我们喊干爷。我和二妹就喊干爷。干爷说没给娃娃带东西,五毛钱买糖果吧。六十年代的五毛是值钱的,能买好多斤大米好些个鸡蛋;能买一堆打糖,半篮花生。当时还小不识眼色,外婆边倒茶边用她那好看的眼睛瞅我。没有过日子的概念,就是好吃,恨不得立即把五毛钱变成零食。五毛钱被我卷巴卷巴装到了罩衣口袋,执行干爷命令似的要去买糖果吃。二妹已经黏在我身边,告诉我梅豆角花生占打糖果都好吃。可我觉得不如拿去买花生。跨门槛儿的时候,外婆叮嘱我们当心,小娃娃买东西要当心,商贩专捡小孩子宰哩。答应着走出门,回头看看,外婆眼波跟浆糊差不多了,生生盯着我罩认口袋,用眼睛粘知了样的。下意识捂紧了口袋。

走家门,步履如风。二妹一直是我的尾巴,到哪儿都要撵着甩都甩不掉。撵得久了习惯了,没有尾巴跟着反倒觉得空落。

“买什么吃啊?”我问二妹。

“打糖。”

说到心坎儿上了。

打糖,麦芽熬制,焦黄色,凝固盘成脸盆大一块,甜度不高还黏牙。可打糖却不是想买就能买的。卖打糖的挑个担子每天行踪不定,不定时,没摊位,买打糖只能靠碰。记得谷城街上卖打糖的是个年轻男子,穿老蓝布褂子黑粗布裤子黑色千层底布鞋,瘦高个儿,背微驼,脖子往前伸,挑两盘硕大的打糖满街转。有时转到家门口,赶上外婆高兴,花上一两分钱,买下火柴盒那么大点儿敲碎了分给我们。喜欢打糖真不是因为那东西有多好吃,而是因为那年月小城没糖果。小孩子天生爱吃糖果,甚至把驱虫药宝塔糖当糖果吃。卖打糖的很有趣,听见有人喊买打糖,立即搁下挑子,故意问上一句:“谁个买打糖呢?”不等对方回应,早已掀开蒙在竹箩筐上的白纱布,烟丝黄的打糖被太阳映成一盘纯金制品,显得格外诱人。买主报上买的数量,卖打糖的应承、俯身、掂小锤,酌量着下锤,听得“咕哧”一声,一小块打糖给敲了下来。买主手是快的,趁小买卖人拿火纸包打糖果的时候,已经“顺”了坨碎屑到小孩子嘴里。对方眼梢也是管事的,佯装没看到罢了,边找钱边念叨:“有多的,两分钱给你敲了三分钱的。”买主占了便宜自然欢喜,再三表示下次还买他的。其实到底给没给够秤买卖双方都没数,更像估出来的份量。

买打糖更像买欢喜。

攥着远房干爷给的五毛钱,走了几条街都没听到卖打糖的。想想这个卖打糖的着实可恶,没钱的时候他老是在门外晃的;有钱的时候,连个人影儿都寻不着。二妹说:“姐姐,走得好累哟。不如买莓豆角吃好吧?”

二妹一句话提醒了我。不必满街跑啦。她说的莓豆角只有副食品店有,还得转回文风亭,。就在我们刚从米粮街拐到鸭子坑,你猜我们看了啥?不对,是炒花生!

“买花生吃吧,”我说:“我也走不动了。”

“好啊好啊!我们都喜欢吃花生是吧?”二妹巴结地望着我,咂嘴咽口水。

鸭子坑东边蹲了几个卖炒货的。瓜子核桃板栗花生都有。见着花生一激动,伸手把钱递给了卖花生的老头儿。老头儿瞪大的眼珠骨轮轮睃着我们两姊妹,寻思俩小孩儿偷了大人的钱跑出来好吃。他将草帽取了一扔,草帽仄轮着滚到我的脚边,二妹抬脚把它挡住,捡起来送到老头儿坐的地方。老头儿看不都看一眼草帽。

“唔……五毛钱……买五毛钱的么?”老头儿说着,眼神活泛而欢快。

“嗯,五毛钱的。”我说。

“我们只有五毛钱。”二妹说。

“好好好,”老头儿咧开嘴巴笑:“多给你们秤一点儿。拿啥装呢?”

那时候是没有塑料袋的,也不会买点儿花生就送你个布袋。我和二妹相互看看,老头儿想也没想就拉住了我的护襟,就是现在小孩子吃饭时戴的兜兜,穿在罩衣外头既能保护罩衣又起装饰作用。那是件镶着荷叶边的白色护襟,老头儿让我把护襟端好,一捧花生上来,兜兜就往下一沉。第二捧下去才知道护襟兜不了多少花生。毕竟是小孩子,老实的我们嚷嚷:“哎呀好多呀装不下啦,再装就撒了。”老头儿便不再装,买卖双方都很欢喜。

开挂的感觉,过年似的。何时见过这么多炒花生?

双手端着兜兜就没法吃,二妹想吃我却舍不得给。往文风亭方向走一程,我觉得端着护襟不吃是傻子,于是让二妹把兜兜端着,我要先剥一粒尝尝。

“白房子红帐子里头坐个白胖子,”二妹讨好地问:“姐姐知道说的啥东西?”

剥开一枚花生,把上面一颗喂到嘴里嚼,嚼得沉醉,唇齿流香。二妹忍不住了,央求我给她吃一粒。我看也不看她,任她端着护襟,我自己吃。二妹还在央求。我让她再等会儿。这时候,突然有一粒味道不大对,想想下一粒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往二妹嘴里一塞,问她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得不得了!”

心软了。忠厚,不忍心欺,两手端起兜兜,朝面前的花生噜噜嘴:“抓一把,一大把慢慢儿吃。”

“一小把吗?”

“我是说一大把。”

二妹用她胖乎乎的小手抓了一小把,也就三、四粒的样子,边剥边吃还不忘喂我一粒。那大概是世界上最香的花生。

端着护襟回家。干爷跟外公在说大清时候的事儿。大清的事儿我们不爱听。外婆听到我们的声音,从厨房探出头来,朝我招手。我走过去。

“钱呢?”

“花了。”

“买花生了?”

“嗯。”

“找的钱在哪儿?”

“没找钱。”

“五毛钱都买了?”外婆紧张地瞪着我。

“对呀!”

“只这些?”外婆眼睛都直了。

“……我们还吃了一点儿。”二妹说。

“满满一兜兜哩!”我说。

外婆火了:“哪个黑良心的敢宰小娃娃!”

“没谁宰啊,我们好好的啊。”

“傻瓜啊你们!就这点儿花生,顶多值一毛钱。对我说,在哪儿买的?”

“鸭子坑。”二妹说。

外婆解下我的护襟把花生裹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走,找那个二道贩子!”

外婆脚小,干着急走不快,生怕二道贩子拎篮跑了。还好,老头儿蹲在原地。

记得钱没退,相互理论了一番,然后捧了两大捧花生给我们,了事儿。

好吃挨宰的事儿成了长辈们必讲的段子之一。

五毛钱已被时光缩水得掉地上都没人捡,可它曾让我们的外婆心疼了一年又一年。想想也是罪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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