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神农架木渔坪为了却一桩夙愿。找到当年老是陪我上山的同学,带着弟弟弟媳闺密(请过阿訇但阿訇不予支持)。请了十多位山民来迁坟。我觉得理由充足,不管怎么说,迁坟算孝行。
四十多年过去,幻想中的万能挖掘机仍没发明出来,做这件事只能靠人工挖掘。
我跟同学用排除法在山上寻找爷爷的坟。看了好一阵子,同学非常权威地指着一座破败的满是大窟窿小洞的坟说:“这一座吧,应该是。”我立即跪下,边年磕头边念叨对不起爷爷,几十年了,从没忘记过爷爷,再不让爷爷孤苦伶仃撇山里了,今天就迁您回谷城。
前尘往事纷乱地浮上心头。我那位当地同学慌慌忙忙从山上跑下来,红着脸说:“弄错了,这座不是,上面那座才是,找到了标记。”
“啥标记?”
“四棵松树呗,自己爷爷的坟咋就忘了呢!”
尴尬地擦着眼泪,起身责怪同学:“能把祖坟指错,也真服了你!”
“不好意思……其实你……比我记得更清楚是不是。小时候,每回都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同学面带羞愧解释。
无话可说,该责备的是自己,几十年都没回过木渔。
几位山民没花多少时间已将墓穴打开。同学接了一个电话提前走了。也许,迁坟的事儿只想管到这儿。有人喊我过去,心头一紧,心和眼一条遂道接通了,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走得跌跌撞撞。心里有个画面变得尤其清晰:掘开后的墓穴,掩板之下,躺着身着中山装的爷爷。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挪到跟前,探头往下看。
“怎么会看不清,”我看着墓穴说:“请下去一个人,帮忙把我爷爷脸上的白布掀起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所已。
我提高声音:“请下去一位兄弟,撩开爷爷脸上的白布,我看不清。”
大弟弟听懂了我的意思,袖着双手朝坟墓噜噜嘴:“大姐,你看连掩板都朽了,直接看吧。”
我取下眼镜,拂去镜片的雾气重新戴上,俯身朝下望:天呐,竟是一具骷髅,腐朽之气滋浮,令人眩晕。霎时间明白了什么,颓然跪下,蹲在坑边拼命呕吐。
“爷爷呢?谁用一副骨架换走了爷爷!”我说。
山民一边儿嘀咕开了:
“朽了。快五十年了,能剩下的还不就这些。”
“不!我不相信!”似乎只要声音大就能抵消眼前的事实,就能把好端端躺在这儿的爷爷唤回来。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开:
“可不就是你爷爷!哪家会来换别人的爷爷呢?”
“要迁的就是这副骨架了。”
“恐怕连骨架都拿不完整。”
“迁是不迁,做个决断。这气味儿……”大弟弟嚷嚷。
“再找找,恐怕不是爷爷!”
“不用找了。半个世纪过去,应该是这个样子。早就说迁坟不靠谱,看这弄的!”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清醒清醒吧。人会死的,埋体会腐朽,有副骨架还是幸运的。”
抬起头来,紧盯大弟弟,让他再说一遍。
“我实话实说啊,人会死,肉体会腐朽,有副骨架还是幸运的。”
“……那灵魂呢?人的灵魂?”求救似地望着大弟弟。
“灵魂当然在,一直在!”大蛋红着眼眶说。
“那我们就不迁这副骨架了。意义不大。”
“是这理儿。”
“那爷爷只能孤伶伶呆在这儿永远回不了谷城?”
“要不这样,学学汉族人,喊魂。”
“什么意思?”
“就是一路喊着爷爷,把爷爷的灵魂牵回去。”
是个好法子。
“迁坟不如牵魂。”
“搬动亡人其实是大不敬。”
仰头看天,天蓝得让人想掉眼泪。低头看地,松软的黄土散发着久违的山体气息。溪流在山脚缓缓流淌,分分秒秒默然唱和。高天厚土,青山绿水正是真主特赐的福份。
无言接过一把铁锨,默默往坟上盖土。一位山民轻声问:“爷爷叫什么名字?”
“马祥兆。”
“想把爷爷迁到哪里?”
“老家,谷城。”
“好,都过来,一起来喊。”
“爷爷马祥兆,接您老人家回谷城!”
我在心里念叨:“只要您愿意,请跟我们一起,回谷城——”